伊莲醒来的时候,首先意识到的是疼——不是致命的那种,而是疲惫得像被剥了一层皮之后残留的钝痛,哪怕是她这样的嗜痛癖,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动了动手指,确认没一根没少,再动动腿,又听见了皮靴底下碎石滑落的声音。
没有帐篷,她睡在一张旧布帆上,一旁还有一个人影——不,准确说,是那个兵器。
尤莉娅盘腿坐在几米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从未眨过。她正望着东边的天色,那是一片将将泛白的天空,一道道长云像静止的烟雾,挡住了即将升起的太阳。
“你一直没睡?”
伊莲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喉咙,脸上满是没睡够的烦躁。
尤莉娅回过头,眼神空灵:
“我不需要睡眠。”
伊莲咂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昨晚那么放心地睡着而感到后怕。她撑起身体,一阵眩晕袭来,肚子里空空如也,连胃酸都懒得翻滚。
她想起昨晚还没吃的肉干,站起身准备去拿。
但等伊莲蹒跚着走了几步时,背后却传来一声轻轻的:
“早安。”
伊莲回头,尤莉娅仍坐在原地,但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模仿她。
“……谁教你说这个的?”
“你说过。”
“什么时候?”伊莲挠了挠头,目光停留在金属箱上的半块肉干。
“在你清醒行为之前,曾经说过‘早安,安’。”
“我靠……”听到这话,伊莲不禁掩面扶额,“要是让她知道我说梦话把她名字说出去了非得挨顿骂不可。”
“叫做‘安’的个体,是敌人?”尤莉娅不带情绪地问,仿佛真的没听明白伊莲的意思。
“不是,”伊莲一边啃着那半截肉干,一边自言自语,“这肉干上怎么全是沙子。”
尤莉娅偏了偏头,像在整理语义逻辑:“明白了。你不喜欢被说‘早安’。”
伊莲没有理她,她又翻出一袋快过期的压缩干粮,啃得咯吱作响。她并不是讨厌有人和她说早安,只是不习惯一个机兵对她这样说。
她本想问尤莉娅要不要吃一点,但脑海中想起昨晚的对话,于是作罢。
可她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尤莉娅确实没有想要进食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咀嚼动作,像是在观察一只松鼠。
“你看什么?”
“记录人类在不进食超过二十小时后的行为模式。”
“……你这说法真让人有食欲。”
伊莲没想到她连自己多久没吃饭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狠狠地咬了一口砖头似的饼干,像是在对什么东西赌气。
她赌的那口气,还是从早晨醒来时就压在胸口的——
这家伙不是人类。
但她救了我。
而且,她现在跟着我。
我该拿她怎么办?
昨晚可能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而没去考虑这些事情,但现在回过神来想想,自己真的应该和她这样相处吗?
那可是一台机兵,杀了无数人类的机兵的其中一员,而且自己昨天不也差点死在另一个机兵手上吗?
伊莲低头看着自己被缠了三层绷带的腰部,再看看不远处那个完好无损、光洁如新的少女兵器,一个冰冷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她能卖几枚筹码?”
她恨这个念头,但它确实在脑子里待了三秒——够久了。
久到尤莉娅足够察觉到了。
尤莉娅本来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伊莲咀嚼的声音。但就在伊莲皱眉、咬牙,内心挣扎的时候,她似乎僵了一下。
她的眼睛低了半寸,仿佛处理了什么信号,又仿佛只是风吹了一下她的发丝。
然后,她再没看伊莲吃东西,只是将目光重新移向天边,睫毛在晨光里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一切似乎只是伊莲的错觉,可是她看到了——
阳光落在尤莉娅的面孔和发梢上,微风吹动她银白色的长发,反射出一种像金属却又柔和得不真实的光泽。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
也不是兵器该有的样子。
那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诡异到几乎能让人产生审美错觉的模样。像是错把雕像搬进现实,又恰巧拥有了少女的轮廓,冷静、无瑕、剔透得不像话。
她甚至在那一瞬间生出了一种荒唐的念头。
——她很漂亮。
不单单是好看,而是……在这个遍地锈蚀、尘土、破败和血迹的世界里,尤莉娅这种存在本身,就像某种极不协调的异物。过分干净、过分沉静,甚至让人觉得她不属于这片地面。
伊莲本能地想移开视线,却又莫名其妙地多看了几秒。
“真是见鬼。”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宁愿那副脸孔冷硬、粗糙、机械感十足——那样她至少可以毫无负担地把对方当成一台机器。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不是个人类。
这让她胃口彻底没了,她坐回原地,把最后一点干粮随手塞进口袋里,逃避一样地裹紧外套。
在她心底,两种念头交叉产生的羞耻像鱼刺一样卡在那里,吐不出去。
她恨这样的自己。
她们之间没有再说话,尤莉娅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天。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太阳终于露出半边脸,荒野被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金色。伊莲裹着外套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粘着的尘土,抱起了金属箱子。
“走吧,离灰岬还有很长一段路。”她嘀咕了一句,也不等回应就推着摩托离开。
尤莉娅像一道影子飘在她身后,保持着半米距离。伊莲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那种存在感,像是一只训练有素却过于安静的猎犬。
伊莲的旧摩托停在外头的斜坡上,深绿色的车身布满了旧时代厂牌的残标与打磨痕。这是她用黑市淘换来的报废货改装的,她总喜欢自己亲手组装旧时代的垃圾,那台用了多年的随身听也是如此。
“上车。”
伊莲翻身而上,熟练得像习惯一切细节动作,稳稳地跨坐在上面。靴子一蹬,踏板咔哒一响,引擎沉沉地咕哝了一声,像年迈野兽吐出第一口气。
尤莉娅站在一侧,看着那台外壳残缺、却被精心打理过的机器。车尾贴着一块用白漆写成的牌子,上面潦草地刷着三个字母:ELA。她一时不明白那代表什么。
“我不会使用人类的代步工具。”
“我不是让你开,而是你——”伊莲顿了顿,“你不是快没油了吗?”
【能源余量:14%】
尤莉娅确认了视觉面板,点了点头。
伊莲特意往前又挪了挪:“那就上车。”
尤莉娅看了她一眼,听话地坐上后座。她的动作有些生硬,但还是成功地调整好姿势,双腿和双手都自然地垂在车身两侧。
“这样就可以了吗?”她问。
“可以是可以,”伊莲耸耸肩,把挂在前置箱的风镜扣上,“不过你得坐稳了,摔下去我可不管你。”
“明白。”
伊莲一踩启动杆,摩托发出低沉的轰鸣,在地上震起尘土。车身一震,随即冲了出去。
起初尤莉娅的身体略微僵硬,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台破旧人类载具带来的加速度。她后仰了一下,却没能平衡好重心,整个人往后晃去。
“抓紧我!”伊莲皱着眉叫了一声,“你真不怕掉下去啊?”
尤莉娅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向前倾身,慢慢把双手环住了伊莲的腰。
她突然感受到某种温热——有别于机兵们的系统散热,那是人类皮肤下的活体热源。
明明之前战斗的时候也接触过,为何现在才能如此明确的感受到呢?
摩托驶出斜坡,车轮踏过碎石的那一瞬,伊莲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不是因为惯性,而是因为尤莉娅冰冷的掌心顺势贴得更紧了些,几乎贴在她肋骨最敏感的部位,连呼吸都像被勒着似的。
她咬牙往前看,不敢回头。
不就是被抱住了吗?
她心里这样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从她记事以来,没人这样抱过她。
不是作为运输对象,不是为了被带去搏斗,也不是为了做什么交易的前奏。
只是单纯地,为了抓紧她,为了不被她甩下去。
一种奇怪的、温热的情绪从胸部沿着神经往上爬。她在引擎的震动中忽然开始分不清,是车身在颤,还是自己的心在跳。
“啧……”她咂舌,像是在责备自己。
她不是第一次搭载别人,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碰到,可偏偏是这一次,她莫名地心慌了。
是因为对方是个兵器吗?还是因为她刚刚才打算把这个兵器拿去卖掉?还是说——
她不敢再想下去。
于是她猛地加速,把一切感觉都甩进风里。耳边是引擎咆哮,脸颊被冷风擦得生疼,那点荒谬的羞耻感终于被速度吞噬。
但尤莉娅依旧贴着她,悄无声息地抱着她,逐渐将手臂环得更紧。不是出于命令,也不是系统判断,而是一种本能。
而伊莲心里却在反复念着一句话:
——我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