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新生依旧坐在石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油纸包里剩下的杏脯。
叶怀瑾洗完碗出来,看到白新生还坐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她单薄的侧影显得有些孤寂。
他犹豫了一下,从屋里拿出一盏小小的油灯,点燃了放在石桌上。
豆大的灯火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暖黄的光晕柔和地笼在白新生身上。
“晚上露水重,别坐太久。”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温柔的关切。
他伸手想去拿她放在一旁的竹杖,“我帮你拿进去?”
“不用。”白新生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想自己拿回竹杖。
她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猝不及防地擦过了叶怀瑾递过来的、还带着水汽的温热手背。
一触即分!
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
叶怀瑾的手猛地一颤,仿佛被细微的电流击中!
那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像火星溅上手背,瞬间燎原,烧得他耳根发烫,心跳如鼓槌般重重擂在胸腔!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灼热异常。
而白新生——
她只是极快地收回了手,动作流畅自然。
她准确地抓过竹杖。
站起身,蒙灰的眼瞳转向叶怀瑾的方向,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空洞的表情。
“我回房了。”
她的声音清冷平稳,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肌肤相触,不过是竹杖碰到了桌角般不值一提。
说完,她便拄着竹杖,脚步平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开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留下叶怀瑾一个人,僵在跳跃的灯火旁,手还保持着半伸的姿势。
他愣愣地看着白新生紧闭的房门。
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翻涌的困惑、失落,还有一丝被忽视的、少年人特有的难堪。
他像一出独角戏里唯一入戏的演员。
而对手,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冰壁。
屋内。
白新生背靠着门板,握着竹杖的手指微微用力。
指尖……似乎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和湿意?
很微弱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用拇指蹭了蹭食指指腹,试图抹去那点异样。
刚才碰到叶怀瑾的手了?
哦。
大概是拿竹杖时不小心碰到的吧。
他手上有水,所以有点湿。
仅此而已。
倒是她大意了。
……
一年后。
白新生依旧坐在矮凳上分拣药材。
指尖拂过干燥的叶片,动作比一年前更流畅,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
阳光落在她素色的旧衣上,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齐整。
蒙灰的眼瞳映着天井透下的光,依旧是那片混沌,但空洞茫然之感褪去,沉淀出一种更深的、难以窥测的平静。
“二丫。”李老吉的声音从前面铺子传来,带着明显的依赖。
“前儿收的那批川贝,你给掌掌眼,我瞧着成色有点参差。”
“嗯。”白新生应了一声,放下手头的艾草,摸索着起身,竹杖轻点地面,熟门熟路地向前堂走去。
她走到柜台前,李老吉早已将盛着贝母的小簸箕推到她手边。
白新生伸手拈起几颗,指尖细细摩挲,又凑近鼻端,深深一嗅。
“左斗第三格那包,”她声音平淡,“混了两成松贝,尾气浊,甜味不足。”
李老吉一拍大腿。
“嘿!我就说嘛!还是你鼻子灵!”
他忙不迭地将那包次品挑出来,嘴里念叨,“亏得有你,不然我这老招牌可就砸了。”
一年时光,白新生已成了仁济堂定海神针。
李老吉对她那份辨药的能耐心服口服,铺子里收药、验药的重任,大半落在了她身上。
她不再是需要刻意扮演的“王二丫”。
而是白山庄街坊心中那个话不多、眼盲心亮、极靠得住的“药铺二丫”。
“二丫姐姐!”清脆的童音依旧像小雀儿,只是拔高了些许。
六花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个头明显蹿了一截。
羊角辫变成了利落的马尾,脸上褪去不少稚气,多了点少女的伶俐。
她熟稔地将一个小布包塞进白新生手里,带着灶火的热气:“我娘新蒸的桂花米糕!不甜!她说你肯定喜欢!”
“替我谢过江婶。”白新生接过,声音依旧清淡,却自然而然。
六花挨着她,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新鲜事,哪个夫子板书写错了字,哪个同窗又挨了戒尺。
白新生安静听着,偶尔“嗯”一声,指尖捻着米糕送入口中,软糯清香,确实甜度刚好。
她分拣药材的手也没停,动作间有种奇异的和谐。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了许多。
叶怀瑾撩开后院的布帘走了进来。
一年光景,脸上褪去了不少跳脱浮躁。
眉宇间添了沉稳,下颌线也硬朗了几分。
他穿着浆洗得干净的青布短打,手里提着两条用草绳穿着的活鱼,鱼尾还滴着水。
“李伯,刚捞的鲜鱼,给您添个菜。”
他笑着将鱼递给闻声出来的李老吉,目光随即落到白新生和六花身上。
没说话,只是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舀水洗手。
洗好手,他走到白新生身边,很自然地拿起她旁边另一个空着的簸箕,帮她分拣起需要处理的药材梗节。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药材翻动的沙沙声。
叶怀瑾的目光偶尔会落在白新生的侧脸上。
“阿瑾哥!”六花看到叶怀瑾,立刻转移了目标,“你答应今天教我编新花样的蝈蝈笼呢?”
“急什么,”叶怀瑾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挑拣着药材。
“等我把你二丫姐这些梗子理完。
不然李伯又该念叨我耽误他铺子活儿了。”
“就知道你会赖!”六花嘟囔着,却也没再催,蹲在一旁托着腮看他们忙活。
叶怀瑾分拣完最后一根药梗,将簸箕放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看向还蹲在一旁、百无聊赖揪着草叶的六花,嘴角勾起一抹笑。
“行了,小祖宗,别揪了,再揪李伯这后院就秃了。
走吧,带你去‘张记’看看新到的糖人模子,顺便……”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看有没有你心心念念的蝴蝶样儿的。”
六花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一跃而起。
“真的?!阿瑾哥最好了!现在就去!”
迫不及待地拉住叶怀瑾的袖子就往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