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终于走出那片废墟。

脚下是皲裂的黄土，夹杂着柴油的气味，远方的电塔早已坍塌，斜歪在大地尽头，像死去的巨兽残骸，只有还未输给狂风的风轮，还残留着一口气，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转动。

伊莲捂着腰部，缓慢前行。

那少女始终走在她身侧半步距离，没有再抱她，仿佛在遵守什么突然建立的默契。但她时不时侧头，确认伊莲没有跌倒，确认她还能继续走。

“喂，你有名字吗？”伊莲低声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女没有回答。

“那就是和我一样，把那个捡给我。”

少女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块弹壳，是伊莲先前留下的记号。

“你是被埋在那个老废墟底下的？”她突然又问。

少女这次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像是下意识反应。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敌人？”

少女歪了下头。

“你不是。”

“就这么确定？”

“你没有敌意。”

“可我骂了你那么多次。”伊莲翘了下嘴角。

少女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

“那不算敌意。”

伊莲一愣，随即笑出声。

“……你还挺明白事的啊。”

少女没有笑，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眼中仍是那种毫无污染的光，像是刚从某个梦幻国度被拽进现实。

“你不是月面来的，对吧？”伊莲把弹壳收进马甲口袋。

“你的身手……太利落了，”她顿了一下，“像是专门杀人的机器。”

“我不知道。”少女回答，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诚实，“我没有被告知这些。”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但我不会杀你。”

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伊莲沉默了。

风吹起干草，落日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前方是一片荒原。

半小时后，伊莲在一片断石堆后看见了自己的摩托。车身侧翻，外壳多了几道爆裂的烧痕，但引擎组件还完好，掉在车旁的金属箱里，急救包、折叠炉和用来防水的旧帆布都在。

“谢天谢地。”

她咧嘴笑道，掀起座垫，下意识想去摸自己惯用的小背包，却什么也没摸到——那东西早在废墟里被炸成碎片。

少女斜着脑袋，看了眼摩托，又看向她，像是在等待指示。

伊莲先把防水布拉出来，拽到一处天然石桥下方，河流早就干涸，这里可以遮风，又能借桥体挡住远处探照光。少女提着金属箱跟在后面，动作几乎无声。

简单扎营后，伊莲拆开急救包开始给自己缝合，换药。当她每次碰到伤口，都感觉到一丝快意，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

她的动作不像白隼那般仔细，期间好几次又弄得伤口裂开。血迹浸透纱布，她紧咬着牙没出声。

少女蹲在旁边安静地看，偶尔递过新的止血贴，角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

“用过？”伊莲问。

少女摇头，目光落在医疗工具上。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但身体好像自己记得怎么处理。

和战斗时一样，熟练得不像第一次。

伊莲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会痛吗？”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依旧只是摇头。

“这样啊。”

少女的听觉传感器捕捉到伊莲声纹中细微的低频波动，与数据库中标记为“沮丧-失落”的样本有67.3%的吻合度。

她无法理解这种被人类称为“遗憾”的复杂情绪，但识别结果清晰地显示在视觉界面上：

【目标情绪状态：遗憾 (概率：中高)】。

她不明白为什么。

做完勉强的应急处理，伊莲点燃火炉，火苗把桥洞顶映出晃动的影子。

伊莲撕开一小包不知用什么合成的速食肉干，掰一半递过去：“你吃吗？”

少女接过，低头嗅了嗅，又抬头看她：“我不确定我需不需要。”

“那就先留着。”伊莲把手中半块塞回袋子，“反正我食欲也不大。”

寂静蔓延，只有远处风车桨叶吱嘎，像是深夜的倒计时。

伊莲靠在摩托边，压低声音：“我总得叫你点什么，‘喂’用多了挺蠢。”

少女似懂非懂地眨眼。

“你醒来之前，舱壁上有没有编号？标签？哪怕一串废掉的代码？”

少女想了想，伸指在地上写下四个字母：I-O-U-I。指尖停顿，又写了一个模糊的“IA”，像是不太确定。

“尤莉……阿？尤莉娅？应该是念尤吧？”伊莲念出口，觉得发音有些生涩，“听起来像个名字。”

少女轻轻点头，像是被确认身份的孩子，眉眼放松了一点：“尤莉娅……可以吗？”

“行，尤莉娅。”伊莲把名字咀嚼两遍，抬头对她笑了一下，“记住了。”

火光跳动，映在少女脸上，金属与肌肤的连接处闪着不自然却柔和的亮。

“啊，对了，”伊莲在她的马甲上摸索着，掏出了一台随身听，“幸好还没坏。”

她擦了擦沾在上面的血渍，按下某个按钮，播放到一半的音乐缓缓流淌出来。

“这是……武器启动音？”尤莉娅歪着头。

伊莲笑了一声：“不是，是歌，是音乐。人类以前用这个来排遣孤独，用来跳舞、做梦，或者……睡觉。”

“……睡觉需要配合音频信号吗？”

“不需要，但有了这个，我会觉得自己活着还有意义。”

音乐里传来低沉的人声，像地平线之外的呼喊。

尤莉娅静静地听着：“……我记下了。”

伊莲忽然感到一阵倦意，伤痛、失血、长途跋涉造成的劳累，全在此刻浮了上来。她扯过防水布的一角垫在颈后，就这么靠着，声音逐渐变轻：“你真不像个机兵，至少……不像我见过的那些。”

尤莉娅想回答，伊莲却已闭上眼，只留下一句含糊的：“别乱跑，夜里东西多……”

没多久，呼吸便平稳下来。

夜色彻底沉了，风越发干冷，火炉里只剩暗红的余烬。

尤莉娅坐在熟睡的伊莲身旁，双膝收拢，双臂环住小腿，仰头看石桥缝隙里的群星。她偶尔低头，确认伊莲的呼吸间隔、体温曲线，再抬头，继续守着这片零碎的安静。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当那个女孩闭上眼时，身体深处像是被激活了某种既定指令。她动不了，也不想动。

她一边监控着周围的声响与热源波动，一边将数据打包归档。她不知道这些信息有何用处，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保留它们，但她还是做了。

风从东面吹来，吹动了充当门帘的防水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记住了这个声音的频率，还有墙角虫鸣的间隔，还有随身听中的音乐，还有伊莲的呼吸节奏。

她抬起手，轻轻握住那半块没有吃的肉干。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但还是把它放进了金属箱最上层——和其他必须保护的东西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