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
一个淬了寒冰般的声音猝然砸碎了夜的寂静。卡莲浑身一激灵,猛地缩回手,差点像受惊的猫一样原地弹起。
浓得化不开的门廊阴影深处,父亲弗朗西斯·卡斯兰娜的身影如同从凝固的夜色中剥离出来。他高大得仿佛一尊移动的堡垒,宽阔的肩膀几乎填满了门框的空间。吝啬的月光只勉强勾勒出他脸上冷硬的线条,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是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地、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牢牢钉在她身上。
喉咙瞬间发紧,一股强烈的“约会被抓现行”的窘迫感狠狠攫住了她——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青春期!还有这具身体带来的微妙社交距离!“父、父亲……”她下意识辩解,声音飘忽,“我……我和奥托在……”
“奥托·阿波卡利斯。”弗朗西斯打断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蕴含着千钧的压迫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卡莲心上,“卡莲·卡斯兰娜,记住你的身份。你血脉中流淌的,是卡斯兰娜对抗崩坏的宿命与荣光。与阿波卡利斯家那个心思过重、体质孱弱的奥托过分亲近,毫无裨益。”他刻意停顿,冰锥般的目光似乎要将她钉死在原地,“更不要——”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滋生任何不切实际的念头。‘早恋’?这种轻浮的词汇,不该出现在卡斯兰娜继承人的思维里。尤其是在这个年龄。”他加重了“年龄”二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滞。
“父亲!”卡莲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半是窘迫,一半是急于澄清她与奥托那纯粹的“兄弟情谊”,“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就是出去透透气!他懂得很多,真的很聪明……”
“聪明?”弗朗西斯的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讥诮的弧度,“在侵蚀的阴影面前,任何凡俗的聪明都脆弱如纸。记住我的话。”警告的意味浓重如实质的阴云。他话锋一转,从黑色大衣内袋里抽出一张色彩艳丽到刺眼、带着廉价油墨味的硬纸片,随手递了过来,“明天城里来了个巡回马戏团,据说有些新奇的把戏。待在城里,去看这个,总比跟着那小子在野外涉险强。”他话里的“涉险”二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那纸片带着父亲指尖的凉意落入卡莲手中。旋转的彩带、抛接火圈的小丑、踩着巨大滚球的狮子……最醒目的位置,是一个穿着缀满虚假星辰华丽长袍、帽檐压得极低、面容模糊的魔术师,背景是一个巨大的、镜面闪烁如同怪诞复眼、边缘镶嵌着无数切割面玻璃的魔术箱,上面印着几个浮夸扭曲的花体大字:“幻空马戏团——见证不可思议之夜!”
父亲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推门而入。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门廊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堵死了卡莲所有试图辩解的话语。她独自站在冰冷的夜色里,手里攥着那张花里胡哨得近乎恶俗的宣传单。
她死死盯着宣传单上那个神秘莫测、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魔术箱,一股混合着委屈、不服与叛逆的火焰在心口猛地窜起。父亲不是让她去看吗?好!她偏要去!而且一定要拉着奥托一起去!气死这个老古董!顺便……看看这箱子到底有什么名堂。
第二天午后,卡莲几乎是半拖半拽、凭借卡斯兰娜家继承人的怪力硬把奥托塞进了城中心广场那座喧闹得如同沸腾锅的巨大帐篷。汗味、动物皮毛的腥臊、廉价香水的浓烈和爆米花的甜腻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浪。奥托被她拽着胳膊,脚步有些踉跄,柔顺的金发在帐篷入口漏进的阳光下流淌着细碎的光泽,苍白的脸上满是无奈又纵容的浅笑。
“卡莲,慢点……人太多了,小心……”
“快看快看!”卡莲兴奋地指着中央高耸的舞台,完全无视了他的提醒。台上小丑正夸张地摔跤,引来阵阵哄笑。但她的目光,瞬间就被舞台后方那个巨大的、覆盖着深紫色丝绒、边缘却镶嵌着无数切割面玻璃的魔术箱攫住了。它静静矗立在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华丽凶兽。
“女士们!先生们!男孩们!女孩们!”一个仿佛把整个廉价星空和所有浮夸都披在身上的男人——幻空先生——跳上舞台中央,缀满廉价亮片的燕尾服在聚光灯下闪着刺目的眩光。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刻意营造的魔力,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准备好迎接今晚最激动人心的奇迹了吗?‘虚空奇点’!撬动现实帷幕的壮举!我需要两位最勇敢、最纯净的年轻灵魂,来助我完成这场跨越维度的伟大魔术!”
刷!
聚光灯如同拥有意志的光蛇,猛地刺破帐篷内昏暗浑浊的喧嚣,在攒动的人头上方焦躁地游弋。人群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和呼喊,无数手臂如同狂乱的海草般疯狂挥舞。光柱跳跃着,带着戏谑而冷酷的节奏,扫过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庞。
卡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双如同冬日晴空般澄澈的湛蓝眼眸紧紧追随着那束光。就在光柱即将再次掠过他们头顶的刹那,她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跳了起来,手臂高高扬起,那头柔顺如瀑的白发在光影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银弧。
“这里!选我们!幻空先生!”她的声音清脆如裂帛,带着少女独有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所有嘈杂。
那束炽白的光,仿佛真被这充满活力的召唤捕获,猛地一顿,随即稳稳地、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笼罩下来,将卡莲和她身旁猝不及防的奥托完全吞噬。奥托下意识地眯起眼,细框眼镜片反射出两片刺眼的白斑,他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卡莲那兴奋到极点的欢呼已淹没了一切。
“命运的星辰选择了你们!幸运的孩子!”幻空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到诡异的惊喜在光晕边缘响起。他几步走到台边,向两人伸出手。卡莲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借力轻盈地跃上舞台,白发在空中留下一道炫目的光痕。奥托则显得迟疑,在卡莲的催促和幻空先生那只骨节异常分明、带着冰凉触感的手的牵引下,才略显笨拙地爬了上去。
脚下是粗糙的木板,聚光灯的热度灼烤着脸颊,台下是无数双灼热、好奇、甚至带着嫉妒的眼睛。卡莲感到血液在沸腾,骄傲地挺直了背脊,甚至带着一丝胜利的挑衅,朝台下某个想象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奥托站在她身边,身体显得有些僵硬,他下意识地想靠近卡莲,目光却飞快而锐利地扫过舞台后方深紫色的幕布褶皱和那个巨大魔术箱边缘闪烁的玻璃,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放轻松,我年轻的朋友们!”幻空先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黏稠的安抚感,优雅地将两人引向那个如同深紫色棺椁般的魔术箱。箱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浓稠得如同实质的、覆盖着同样深紫色丝绒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涌动,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请进!只需片刻,你们将踏足凡俗之外的奇妙之境!记住,无论见证什么,保持微笑!奇迹……即将降临!”
卡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不安,毫不犹豫地迈入了那片深紫的、散发着异样气息的黑暗,丝绒内壁冰凉而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上来。奥托紧随其后,脚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就在他踏入箱内,身影即将被那浓稠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幻空先生藏在华丽翻袖下的手腕内侧——那里,一个极淡的、在舞台强光下几乎无法辨认的、扭曲的蛇形印记,如同某种古老的烙印,一闪而过。更让奥托心惊的是,那印记周围的皮肤,似乎透着一丝不健康的灰败。
“砰!”
沉重的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合拢,严丝合缝,瞬间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声浪和炫目刺眼的光线。狭小的空间顷刻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到发齁的香气填满。那味道浓烈得如同腐败的蜜糖,又夹杂着一丝冰冷的、化学制剂特有的金属腥气,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它蛮横地钻进鼻腔,直冲大脑深处。
“唔…这什么鬼……”卡莲刚开口抱怨,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她的后脑!视野里猛地炸开无数疯狂旋转、光怪陆离的彩色光斑,随即被汹涌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她下意识地想抓住身边的奥托,身体却软得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在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粘稠的深渊前,她最后的感知是奥托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她身侧,以及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仿佛来自空间本身被强行撕裂的脆响——
“咔啦!”
……
冰冷、坚硬、散发着浓重湿土、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地面,紧贴着卡莲的脸颊。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皮肤,瞬间驱散了意识边缘残留的最后一丝混沌与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