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奥托单薄得仿佛纸片的身躯和苍白的脸色，声音沉了下去：“药呢？身子弱成这样，还死守在那个不见天日的破工房里……”见少年依旧沉默得像块石头，男子音量陡增：“喂！跟你说话！医嘱都当耳旁风了？！”
“胶水、木炭、灰尘……哪样不是在耗你的命？”责备中裹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收手吧！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缩——奥托正笨拙地攀爬旁边的矮墙！“下来！找死吗？！”怒喝炸响。
可惜迟了。小小的身影一晃，从墙头栽落，摔进厚实的草甸。奥托甚至顾不上疼，泪珠瞬间滚落，呜咽着指向散落的木片：“飞机…我的……”
墙的另一边，身着朴素黑白修女服的卡莲停下了脚步。墙内压抑的呜咽，像细针扎进她的心底。这些年，她总能听到墙后小奥托的声音——器械的轻响，压抑的咳嗽，或是此刻这般纯粹的、为了一架木飞机而生的悲伤。该如何面对他？未来天命主教的阴影、为复活“卡莲·卡斯兰娜”而生的疯狂、漠视生命的决绝……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思绪。
不介入，历史的车轮会碾过既定的轨迹吗？那个在虚数之树上被观测到的、名为K423的可能性……是否将随之湮灭？在终焉的阴影下，人类还能抓住那缕微弱的希望之光吗？无数的“如果”如同藤蔓，勒得她呼吸艰难，脚步沉重。
然而，听着那孩子纯粹的悲伤，灵魂深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冰冷计算，与这具少女躯壳本能涌现的怜惜激烈碰撞。或许……可以尝试另一种路径？成为他的“兄弟”，而非那个未来可能让他执念至深、甘愿堕入深渊的“卡莲·卡斯兰娜”。一个念头在混沌中逐渐清晰：引导他，以“兄弟”之名。保持距离，却又尝试在命运的纺锤上，拨动那根可能导向不同终局的丝线——即使那代价，沉重得难以估量。
坐在墙头，卡莲晃了晃手中那架简陋却精巧的木飞机，对着墙下仍在抽噎的小男孩，努力调动起属于这具身体应有的活力，用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嘿，小家伙，这是你的吗？它刚才飞得可真高啊！”
奥托闻声猛地仰起头。泪眼朦胧中，一个陌生的修女少女正沐浴在阳光里，黑白修女服的轮廓被勾勒得清晰而温暖。他一时忘了哭泣，只是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回答：“……是……是我做的。”
“真厉害！”卡莲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能告诉我，它是怎么飞起来的吗？”话音未落，她已轻盈地跃下围墙，稳稳落在奥托面前的草坪上，修女服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少女眼中纯粹的、对他“发明”的兴趣，让奥托有些手足无措。他胡乱擦了擦眼泪，开始磕磕绊绊地解释起那些简陋的、却在他心中无比神奇的原理，空气阻力、重心平衡……
“哇哦……”卡莲听得格外认真，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你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发明家！”她再次晃了晃手中的飞机，语气带上了一丝俏皮的请求，“这个……能送给我吗？”
“当、当然可以！”奥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应，声音里带着受宠若惊的颤抖。
“真的？太谢谢你啦！”卡莲努力回想着模糊的记忆碎片，试图将那份属于“少女卡莲”的天真烂漫展现出来。
被家族视为孱弱累赘、被同龄人疏离的他，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而毫无保留的肯定与期待。家人的关切他并非不懂，可那些关切背后，似乎从未真正触及过他内心深处那片渴望被理解、被认可的荒原。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清晰而强烈地击中了他——
原来，他的创造，也能被如此郑重其事地需要。
原来，他身上，也能被寄予如此耀眼的厚望。
“我叫卡莲！卡莲·卡斯兰娜。”少女的声音充满了阳光般的活力。
“奥托…奥托·阿波卡利斯。”
“那么，奥托，”卡莲伸出手，黑白修女服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她的语气笃定而真诚，“我们做好兄弟吧！”
“……兄弟？”奥托愣住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他瞬间大脑空白，脸颊也不自觉地发烫，连卡莲后面具体说了什么都没听清。身为阿波卡利斯家的继承人，父亲严禁他与平民过多交往。而其他三大家族那些同龄的孩子，此刻多半在严苛的训练场上挥汗如雨，谁会对他这些“不入流”的木头玩意儿投来如此热切的目光？
他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女孩，带着卡斯兰娜家族特有的蓬勃气息：“可是……你不用训练吗？”
“我呀，”卡莲挺起小小的胸膛，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骄傲，“今天的训练，早上十点前就全部完成啦！谁让我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呢！”说完，她的目光转向庭院另一边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子——奥托的父亲或监护人，脸上扬起一个甜美又充满说服力的笑容：“先生，我能带奥托一起出去玩会儿吗？我以卡斯兰娜家族的名誉起誓，一定会保护好他的！”
男子显得十分犹豫：“这……可他还在病中，身体……”
“哎呀，先生，”卡莲眨了眨眼，理由充分，“多晒晒太阳，多活动活动筋骨，身体才会更结实，个子才能长得更高呀！整天闷着反而不利于恢复。”她顿了顿，指向身旁的奥托，语气异常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而且，您看不出来吗？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拥有改变世界的智慧，将来一定会是了不起的大发明家！”
奥托被她直白的话语说得耳根发烫，窘迫地低下头：“啊…那种事……”
“你可千万不能怀疑自己哦！”卡莲立刻打断他，眼神异常认真，“对了，未来的大发明家，我能提个请求吗？”
“请、请求？”
“嗯！”卡莲重重点头，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时间的迷雾，看到了遥远的、与崩坏抗争的未来，“等我们长大了，你和我，一起去拯救世界吧！”这是她发自肺腑的邀请，是她寄予这枚“变数”的宏大期许——或许，并肩作战的他们，能斩断那注定的悲剧锁链，包括……避免未来那场让她灵魂为之撕裂的悲剧。
“在那之前，”卡莲笑着补充道，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你可得先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结结实实的！这是‘兄弟’的第一个要求！”
微风吹拂着卡莲的黑白修女服，在草地上轻轻摇曳。奥托仍握着那只未曾松开的手，掌心传来的暖意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无声地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阴霾。他低头看了看草地上散落的飞机残骸，又抬头望向眼前这个笑容灿烂、仿佛将整个午后的阳光都披在身上的少女。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强烈需要和认可的暖流，决堤般冲垮了心底积压的孤独与委屈。
如此陌生。
却又如此……令人心安。仿佛在无尽的迷途中，瞥见了一颗指引方向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