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仙盘膝坐在距离瀑布冲击核心尚有十丈远的一块巨大、湿滑的磐石上。
冰冷刺骨的水沫如同细密的冰针,不断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单薄的衣衫。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锤击,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五脏六腑都仿佛在随之震荡。
戒律堂的惩罚:每日于此静坐三个时辰,感悟“静心”。
神若的要求:记住,“静心”二字。
静心?谈何容易。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经过那日生死淬炼,他对痛苦的耐受力早已超出常人。真正难以忍受的,是心头的惊涛骇浪。
戒律堂冰冷的斥责、同门鄙夷的议论、赵乾恶毒的嘲讽……尤其是师尊那句“最忌动情”,以及她为他承受三记寒玉掌、损耗本命真元的事实,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着他的灵魂。
愧疚、自责、痛苦、还有那被强行冰封却依旧在冰层下暗流汹涌的情愫,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困住。
他闭上眼,试图运转《玄清归元诀》,引导气息平复心绪。
然而,心湖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狂涌,难以平息。杂念纷至沓来,师尊清冷的侧影、忘忧谷醉眼朦胧的金眸、潭边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戒律堂上凌风师叔祖的冰寒目光……一幕幕画面在识海中疯狂闪现。
“静心!静心!”他在心底嘶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杂念,却收效甚微。
瀑布的轰鸣仿佛变成了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叫嚣,嘲笑他的无能,提醒他的罪过。
他知道师尊就在附近。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缕守护在他心脉处的、属于师尊的温暖真元,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既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时刻提醒他罪责的烙印。
那真元的存在,让他既渴望靠近师尊的气息,又因愧疚而恐惧她的目光。每一次真元随着心绪波动而微微荡漾,都让他心惊胆战,唯恐被师尊察觉他内心的混乱与不静。
一日,两日,三日……
时间在冰冷的磐石上缓慢流淌。
叶怀仙如同一个苦行僧,每日忍受着水汽的侵蚀、声浪的冲击、以及内心无休止的折磨。
身体表面的伤痕在缓慢愈合,但精神的煎熬却日益深重。他强迫自己枯坐,如同石雕,外表看似平静,内里却早已被翻腾的熔岩灼烧得千疮百孔。
神若每日会来。
她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瀑布上方更高的某块岩石上,白衣在弥漫的水汽中若隐若现,如同月桂山巅最清冷的一抹孤影。
她从不靠近,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俯瞰着下方那个在轰鸣水幕中苦苦挣扎的身影。琉璃金眸深邃依旧,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关切,仿佛只是在监督一件与她无关的器物在接受打磨。
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叶怀仙感到窒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件残次品,被主人放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试图磨去那些多余的棱角和杂质。每一次感知到师尊的气息降临,他都浑身紧绷,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混乱和痛苦死死压回心底深处,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静坐”。
然而,越是压制,内心的风暴便越是狂猛。
第七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无力地穿透厚重的水汽,在飞流涧染上一片凄迷的昏黄。
叶怀仙的精神已疲惫到极点。连续七日的煎熬,内心的重负几乎将他压垮。瀑布的轰鸣在他耳中变成了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嗡鸣。身体冰冷僵硬,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他心神防线最为脆弱的这一刻,一股异样的波动,毫无征兆地自他心口那缕守护真元处传来!
那波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这涟漪并非源于他自身,而是……来自外界!来自上方!
叶怀仙昏沉的意识猛地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全部心神都沉入心口那缕真元,试图去捕捉那丝微弱的共鸣源头——那属于师尊神若的气息!
就在他心神与那缕真元彻底连接的瞬间——
“嗡!”
仿佛灵魂被投入了沸腾的熔炉!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洪流,顺着那缕真元的联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神防线,蛮横地涌入他的识海!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深藏于本源深处的……情绪泄露!
刹那间,叶怀仙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瀑布的轰鸣、冰冷的水汽、磐石的触感……所有感官知觉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破碎而混乱的画面、声音、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冷痛楚!
画面一:并非月桂山,而是一片笼罩在无尽风雪中的冰封绝地。寒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
师尊神若,但并非他所熟悉的清冷师尊!她跪在冰原上,白衣破碎,沾满暗红的血迹,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
那双琉璃金眸中,不再是清冷,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与毁灭!她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身躯上插着数柄散发着诡异黑气的狰狞骨矛!
她嘶哑的哭喊着,破碎的颤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师兄…不要…不要睡…求你…我带你回去…我们回月桂山……” 那声音里的悲恸与无助,足以撕裂苍穹!
画面二:似乎是在月华仙宗的某个禁地深处,一座巨大的、刻满古老符文的祭坛。祭坛中央,悬浮着一枚光芒黯淡、布满裂痕的赤红色晶核。
师尊神若站在祭坛前,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她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枚残破的晶核,琉璃金眸深处,是万古不化的寒冰与死寂。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璀璨却带着浓浓衰败气息的本命真元,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枚晶核。每一次注入,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气息就更弱一分,仿佛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去温养一块冰冷的石头。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虚空中叹息:“神若,放弃吧……叶师兄的元神已散,仅余这点真灵碎片,强留无益,徒耗你本源……” 神若却充耳不闻,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注入真元,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支撑她活下去的意义。
画面三:忘忧谷,那棵古老的月桂树下。
师尊神若独自一人,醉眼朦胧。
她抱着碧玉酒壶,仰头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雪白的脖颈滑落,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她的眼神迷离而痛苦,望着虚空,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这双眼睛…这气息…连忘忧酿都洗不去的相似…是天意弄人…还是…师兄…是你吗?” 那份深沉的孤寂、刻骨的思念、以及夹杂着恐惧与抗拒的矛盾情绪,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风吹过月桂树叶的沙沙声,夹杂着神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画面四:戒律堂内,寒玉掌印落下瞬间!
并非视觉,而是纯粹的、深入灵魂的剧痛!极致的冰寒瞬间冻结血脉,侵蚀本源,伴随着足以碾碎神魂的恐怖力量!那痛苦远超瀑布冲击千倍万倍!
然而,在这毁灭性的痛苦之下,叶怀仙清晰地“听”到了一个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心念:“护住他…无论如何…护住他…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后的…赎罪……”
……
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声音、感知,如同狂暴的洪流,在叶怀仙的识海中疯狂冲撞!那属于神若师尊的、被深埋于万载寒冰之下的、从未示人的巨大痛苦、绝望、刻骨思念、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与……赎罪之意,毫无保留地冲击着他的灵魂!
“呃啊——!”叶怀仙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地从磐石上弹起,又重重摔落!
他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剧烈地痉挛,脸色惨白如鬼,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七窍之中,竟有细微的血丝渗出!
那不是身体的反噬,是灵魂被那庞大而痛苦的情绪洪流冲击后产生的剧烈震荡!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瞳孔涣散,眼神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惊骇与……剧痛!
师兄?叶师兄?那个被骨矛贯穿、元神消散的人?那枚被师尊用本命真元温养的残破晶核?忘忧谷的醉语?
还有…戒律堂上,那承受寒玉掌时,师尊心中唯一的念头?
所有的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在叶怀仙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的识海中,被那缕心口的守护真元强行粘合,指向了一个让他浑身冰冷、灵魂颤栗的恐怖真相!
师尊神若,她透过自己看到的,是那个“叶师兄”的影子!
她收他为徒,她赠他赤阳朱果,她不惜损耗本源救他,甚至为他承受寒玉掌,这一切的一切,并非因为他叶怀仙本身!
而是因为,他像那个人!
或者说,师尊在他身上,寄托了对那个人的…某种执念!某种…赎罪的希望!
那句“最忌动情”,不仅仅是对他的警告!更是师尊对她自己…对那段刻骨铭心、最终却以惨烈悲剧收场的过往…最深的恐惧与禁忌!
巨大的认知颠覆带来的冲击,甚至盖过了灵魂震荡的痛苦。
叶怀仙蜷缩在冰冷湿滑的磐石上,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他死死攥着胸口,仿佛要抓住那缕温暖的真元,又仿佛要将它从心脏里抠出来。那真元此刻不再是慰藉,而是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原来…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回护,所有的牺牲…都不是给他的。
他只是一个…可悲的替代品?一个承载着师尊对他人思念与赎罪执念的…容器?
这个认知,比戒律堂的斥责、比同门的鄙夷、比瀑布的冲击、甚至比师尊那句“最忌动情”的警告,都要残酷千倍万倍!它彻底碾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将他推入了更深、更冷的绝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