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端坐着三位须发皆白、气息渊深如海的长老,正是戒律堂的三位主事长老。
他们目光如电,落在走进来的叶怀仙身上,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而在堂下右侧,站着一个身着深蓝道袍的中年男子,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强大的冰寒气息,正是执掌寒玉峰、以“寒玉掌”闻名的凌风师叔祖!
他看向叶怀仙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冰冷的厌恶。
叶怀仙在堂中站定,依礼深深拜下:“弟子叶怀仙,拜见诸位长老,拜见凌风师叔祖。”
“叶怀仙。”居中那位面容最是威严的长老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有人告你,于宗门圣地‘飞流涧’瀑布之下,罔顾自身修为浅薄,妄动灵力,行险淬体,险些根基尽毁,暴殄宗门赐予神若师叔之赤阳朱果神效,更致神若师叔为救你损耗本命真元,有违弟子本分,有损宗门栽培之恩!你,可有辩解?”
字字如刀,直指要害!将他的鲁莽、无能、以及对师尊造成的“拖累”赤裸裸地剖开!
叶怀仙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告他的人是谁?是凌风师叔祖?还是其他……他无从得知。
但他知道,长老们说的,大部分是事实。他的确鲁莽,的确弱小,的确……连累了师尊。
辩解?他能辩解什么?辩解自己是因为师尊那句警告才心神失守?辩解自己并非故意行险?这只会将师尊也拖入更深的漩涡!
“弟子……”他喉咙干涩,声音艰涩地响起,“弟子……知罪。一切责罚,弟子甘愿领受。”
他没有辩解,没有推脱,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身体上的伤处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被反复撕扯的愧疚与痛楚。
“哼!”凌风师叔祖冷哼一声,声音如同冰锥,“知罪?一句知罪就能抵消神若师妹损耗的本命真元?那赤阳朱果乃宗门奇珍,赐予师妹疗伤固本之用,竟被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此糟蹋!若非师妹以自身受我三掌为代价替你担下部分罪责,按门规,你此刻已被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神若师尊……替他担下了罪责!以自身承受三记寒玉掌为代价!
叶怀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伏在地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温热的液体渗出,染红了地面冰冷的石板。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冲到师尊面前,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师尊的损耗!可他不能动,他此刻的每一丝妄动,都可能让师尊的牺牲白费!
“凌风师弟,慎言。”居中长老皱了皱眉,看向叶怀仙,“叶怀仙,念你初犯,且神若师叔已为你承担部分责罚,戒律堂决议:罚你禁足月桂山一年,期间不得离开山巅半步,需日日于瀑布之下静坐三个时辰,感悟‘静心’二字!一年之内,若修为无寸进,再行重处!你可服气?”
“弟子……领罚!谢长老开恩!”叶怀仙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
禁足、静坐……这惩罚看似不重,却如同将他囚禁在师尊的眼皮底下,日日提醒着他因何受罚,提醒着他那不可逾越的天堑,提醒着他带给师尊的伤害。
“下去吧。”长老挥了挥手。
叶怀仙再次重重叩首,才艰难地站起身。
他不敢抬头看凌风师叔祖那冰冷的目光,更不敢想象此刻师尊的情况。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戒律堂森严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没有回小筑,而是失魂落魄地走向月桂山巅的边缘,走向那日师尊负手远眺的悬崖。
山风凛冽,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伤口隐隐作痛。
他跪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脚下翻涌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云海,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所有的委屈、惶恐、绝望、以及对师尊深入骨髓的心疼与愧疚,都在这一刻决堤。
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鲁莽,更恨自己那颗不该萌动的心!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生了不该有的妄念,师尊就不会说出那句警告,他就不会心神失守去硬闯瀑布,师尊就不会损耗本命真元,更不会为了他去承受那三记寒玉掌!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在心底嘶喊,声音破碎在呼啸的山风里。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已经流干。
他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那翻腾的云海,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忘忧谷初遇时,那双醉意朦胧却又清冷深邃的琉璃金眸。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山崖边回荡。
“叶怀仙!”一个带着明显敌意和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叶怀仙缓缓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着内门精英弟子服饰、面容倨傲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正是之前曾在路上对他指指点点的几人之一。
此人名叫赵乾,天赋不错,颇得凌风师叔祖一脉的看重。
“哟,这不是我们神若师叔祖的‘高徒’吗?怎么,在戒律堂挨了训,跑这儿来哭鼻子了?”赵乾抱着双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啧啧,瞧瞧这可怜样。你说你,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废物,何德何能拜在神若师叔祖座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找死也就罢了,还连累师叔祖为你受刑!真是宗门之耻!”
字字句句,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在叶怀仙最痛的伤口上。
叶怀仙看着他,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块石头。
赵乾被他这种无视的眼神激怒了,上前一步,冷笑道:“怎么?哑巴了?还是被罚傻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有师叔祖回护你就能高枕无忧!一年禁足?哼,我看你这种废物,一年后照样是个原地踏步的垃圾!到时候,看谁还能护着你!识相的,自己滚下山去,省得在这里碍眼,平白玷污了师叔祖的清名!”
“滚。”叶怀仙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封般的死寂。
“你说什么?”赵乾一愣,随即大怒,“你敢叫我滚?一个刚入门的废物,也配……”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叶怀仙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花哨的招式。
他只是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体内那被瀑布千锤百炼后凝练的气息,那心口守护的微弱暖意,还有那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痛苦与愤怒,在瞬间化作了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狂暴的力量!
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合身撞向赵乾!动作简单粗暴,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气势!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后磨砺出的战斗本能!
赵乾根本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刚受过重罚的废物会突然暴起,而且速度如此之快,气势如此之凶悍!仓促间,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架起手臂格挡。
“砰!”
一声闷响!赵乾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手臂上,那力量沉凝得可怕,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震荡感,完全不似一个刚入门的炼气期弟子所能拥有!
他手臂剧痛,整个人被撞得踉跄后退数步,体内气息一阵翻涌,脸上瞬间涨红,又惊又怒!
“你找死!”赵乾羞怒交加,彻底被激怒,周身灵力涌动,就要施展法术。
然而,叶怀仙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一击得手,毫不停留!
他如同跗骨之蛆,紧贴着赵乾后退的身形,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接抓向赵乾的咽喉!
没有任何章法,只有最原始、最狠厉的搏杀之意!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被彻底点燃的凶性!
赵乾被那眼神看得心底一寒,竟生出一丝惧意。
他急忙侧身闪避,同时一掌拍向叶怀仙的胸口,掌风呼啸,带着炼气后期的灵力波动!
叶怀仙不闪不避,眼中凶光更盛!他竟是要硬抗这一掌,也要将爪子扣上赵乾的喉咙!以伤换命!这种悍不畏死的打法,彻底镇住了赵乾!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冷的低喝如同九天寒泉,瞬间浇熄了场中所有沸腾的杀意和灵力波动。
一道无形的屏障骤然出现在两人之间,将叶怀仙前冲的身形和赵乾拍出的掌力同时轻柔却无可抗拒地推开数丈。
叶怀仙踉跄着站稳,眼中的疯狂火焰如同被冰雪覆盖,迅速熄灭,重新变回一片死寂的空洞。
他缓缓转过头。
神若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古老月桂树下。
白衣胜雪,神色清冷,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的赵乾,最后落在叶怀仙身上。
那目光,依旧深邃难测,看不出喜怒。
赵乾见到神若,脸色大变,慌忙躬身行礼:“弟子赵乾,拜见神若师叔祖!是这叶怀仙他……”
“滚。”神若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山上刮过的寒风。
赵乾浑身一僵,后面告状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不敢再有半分言语,怨毒地瞪了叶怀仙一眼,狼狈地匆匆离去。
悬崖边,只剩下师徒二人。
山风呼啸,吹动神若的衣袂和叶怀仙散乱的头发。
叶怀仙低着头,不敢看神若。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凶性,在师尊的目光下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恐惧。
他怕师尊看到他这如同野兽般的模样,怕师尊更加失望。
“戒律堂的罚,领了?”神若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是。”叶怀仙低声应道。
“静坐瀑布下三个时辰,自明日起。”神若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记住,‘静心’二字。若做不到……”
她没有说下去,但叶怀仙明白那未尽的含义。做不到,一年后,或许就是真正的驱逐。
“弟子……谨遵师命。”叶怀仙的声音干涩。
神若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低垂的头颅,看到了他体内依旧在缓慢修复的伤势,看到了那缕守护心脉的微弱真元,也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巨大的、冰封的伤口。
片刻后,她转身,朝着飞流涧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跟上。”
简单的两个字,不容置疑。
叶怀仙默默起身,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远远地跟在神若身后。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飞流涧的轰鸣声,隐隐传来。
新的惩罚,或者说,新的“静心”修行,即将开始。
而少年心中那翻腾的、被强行冰封的情感与痛楚,在这轰鸣声中,又该归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