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骑上老旧的摩托车，载着足够她生存5天的装备包裹，驶出E-1042的边境。

她没告诉白隼，也没有继续多问哈克。

空气冷得像旧世界的冰柜，雾气贴着地面，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在发冷。

这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她拨开从黑市淘来的随身听，开启了随机播放。

她按照哈克提供的路线，一路驶向南井废区，曾经被编号为E-1039的地方。

终点是地图上几乎已无法辨认的一个地标，也就是哈克所说的旧反应堆站。

比预期更快，只花了不到2天的行程，她抵达了这片废土。

风里裹挟着腐锈与干沙的味道，荒野中伫立着一座半崩的旧式掩体，仿佛巨兽张开的喉咙，沉默地向她敞开。

这里原是地系辖区早期工业网络的一环，因辐射泄漏与战后封锁而被彻底遗弃。

而旧反应堆站的入口就在这处掩体之中，就像一座被遗忘的墓穴。

伊莲踩下摩托，步入掩体。钢铁生锈，霉菌腐臭，空气压抑得像是有人正紧握着她。

入口内部比预想的更空旷。

她走过倾塌的传送轨道，走过半截腐蚀的生物储罐，走过嵌在墙内的钢筋残骸。光线从高处破损的天窗洒落，形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灰白光斑，让空气中的尘埃有种舞台烟雾的错觉。

伊莲突然感觉到脊背隐隐发凉。

太安静了。

没有老鼠，没有飞虫，没有流浪武装残留的火种。

哪怕是废弃得再久的地方，也不该这样干净。

她下意识想启用短波通讯，切换到白隼的频道，却只听见干扰信号在耳朵里尖叫。

“该死……”伊莲抹去唇边干裂的血皮，抽出左腿上的匕首，警惕地踏入废墟。

她沿着主通道行进，不久后抵达一扇半开合的重装门。门上印着模糊不清的标识，那是她无法识别的文字。当她刚拨开门缝，一道寒气便扑面而来，冻得她不由一颤。

在这道门后面的，是一个椭圆形结构的冷藏室。就算伊莲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意识到，这里并非什么旧反应堆那样单纯。

地面结着浅霜，中央躺着一个破碎的冷却舱，舱体上的钢印已磨损不清。舱边堆着一具死去多时的防暴兵残骸，脊骨断裂，头盔内空空如也。

伊莲咽了口唾沫，当她靠近时，一滴汗水从下巴滑落，砸在结霜的地板上，那声音竟如此清晰可闻。

下一瞬间——

一道黑影猛然从天花板破裂处扑下！

伊莲几乎是本能地闪身，以钢化匕首格挡住攻击，顿时火星飞溅。

对方力道惊人，一击就震麻了她半边手臂。她借势翻滚避开，迅速靠墙稳住身形，抽出钉枪连射三下，刺穿了对方的左肘结构。可下一秒它的臂刃就撕破了她的战术服，在她腰侧留下一道血痕。

这时她才发现，大门已经关闭，门外传来熟悉的无人机嗡鸣声，而那个袭击自己的存在，早已不知所踪，正潜伏在黑暗处准备下一次进攻。

伤口在烧，神经在抽搐——而她却笑了。

不是因为好笑，而是因为她在痛觉里感受到真实。

活着。她还活着。只要还有痛觉，她就知道自己仍然活着。

“来啊——”她低声咒骂，眼里闪着血红色的光。

她终于看清敌人的真面目——那是个早已变得扭曲的人形机兵，四肢已被改造成锐刃，六重光感器替代了她的眼部，在阴影中闪着死鱼般的蓝光。

它的识别号已不可见，但其身上的每一处焊接痕迹都说明它曾被拆解、重构、拼接、唤醒——它已不是一架听命于人的兵器，而是某种走火入魔的废料聚合怪物。

伊莲像在跳舞一样与怪物交缠，利用狭窄通道与残骸灵活穿梭，每次都在毫厘间避开致命打击，然后反击、刺穿、撕裂。

可她终究是个血肉之躯，对方却是金属的狂犬。

终于，在一次失误中，伊莲被猛力掼倒，撞上墙壁，耳边嗡鸣，五脏像被翻了个面。她挣扎着起身，脚步踉跄，或许是冷藏室的低温令她没那么痛，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靠着墙坐下，匕首脱手，血顺着手腕往下滴，任凭它打湿了地块。

“抱歉，安……”

枪声，骤响。

不是她的武器。

是一道陌生、干净而精准的攻击轨迹——从房间另一头破空而来，如重锤般将那头怪物钉入对面墙体，发出扭曲的金属悲鸣。

伊莲喘着气，满身是血，微微抬头。

灰尘中站着一个人影。

少女身形，银白长发，面容像艺术家雕刻而出的大理石像。

她穿着贴合肌体的战术装甲，背后挂着尚在冒烟的钉枪，眼神冰冷。

她的足迹没有声响，就这样走到伊莲面前。

随后，冰蓝的眼睛与伊莲染血的双眼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异常清澈，如深海之底般深邃，却没有瞳孔聚焦的眼睛。

【识别中——】

【指令系统残缺。主控频道中断。】

【当前最早接触者，绑定为指令载体。】

伊莲皱起眉，听不懂这串话的含义。她沿着墙壁缓缓后退。

【判定：目标生理状态不稳定，神经激素水平异常。】

【当前环境危险。启动战斗模式：异典序列。】

“我……”

少女的声音空灵缥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遵从命令，保护你。”

废墟深处，腐锈金属构成的墙体仍在震颤。

伊莲咳出一口血，鼻腔中尽是铁锈和火药味。

她模糊地记得那台变成怪物的机兵是如何将她逼入死角的。

然后——那道白光。

对了，又来了一个危险的家伙，把刚才那个想要她性命的机器解决掉了。

看来是刚刚补刀的动静让她又受到了些许冲击。现在，她正躺在一块破碎的金属板后，头顶是一位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俯下身，银白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明明身处这样的地方，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伊莲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机器才有的冷静，以及一丝……困惑？

“目标已苏醒……太好了，你还活着。”

“你……是谁？”伊莲艰难地开口。

她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措辞是否正确。

“数据缺失……我不记得了。”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像梦呓一般，“是你唤醒了我。”

她直起身，向大门走去。脚边的石屑在她轻盈的动作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下一秒，废墟另一侧的墙体崩落，伴随着老式电动机的轰鸣，一台破旧不堪的重型机兵摇摇晃晃地钻出尘烟，铁臂扬起，狰狞的锯刃转动着金属尖啸。

少女的瞳孔中瞬间浮现出蓝色的光环。

【D1-088「弗尔卡斯」·HV。】

【能源余量：31%。优先判断：确保目标生存。】

得出判断的她，就像是被身体带动一般，径直冲了上去。

她像一片羽毛般跃起，左臂的护甲在半空展开，金属光刃咔哒一声弹出，精准地削断了机兵的主感应器，那机械应声而倒。

紧接着，她踩在墙面反弹回地，落地姿势轻盈得像是一名舞者。

那不是人类会有的身法，但也不是那些机器士兵的行为。

伊莲与很多机兵打过照面，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战斗动作。

少女回头看向她，尽管没有任何表情，但伊莲能看出她有话要说。

“我刚才的行动，是对的吗？”

伊莲怔了怔，不明白少女为何这么说。

她咬紧牙关，撑起身子回答道：“你救了我，当然是对的。”

少女看着自己左臂上弹出的光刃，面无表情地陷入思考。

“我的身体知道该怎么动，但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战斗。我……是不是坏掉了？”

她低声说着，语气并不沮丧，只是单纯的困惑，就像一个刚刚走出屋外的孩子，不明白世界为何如此喧嚣。

失我综合征，伊莲想到，她见过许多植入自我意识的旧时代机兵，在苏醒过来陷入迷惘的样子，看来这个少女也是如此。

伊莲咬着唇，冷冷开口：“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敌人越来越多了。”

她没有理由为少女解答这个问题，她不喜欢机兵，哪怕那是她的救命恩人。

谁能保证这台机兵就不会攻击她？既然这台机兵暂时还没有敌意，那她就应该利用这个机会逃出这里，然后再找个理由把她甩掉。

伊莲压下伤痛，扫了一眼战场周边，更多的机械正在被这里的震动声唤醒——有些体型庞大，有些是悬浮型的旧式无人机。

“你对付大的，我来清理小的，这里就快塌了，先想办法逃出去。”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动着步伐。她受到的伤害比预想的还要严重，更别说之前的旧伤还没痊愈。

“这下麻烦了……”伊莲低声自语。

就在这时，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少女就像提起一只小猫一样单手擒住了她。

“你——你干什么！？”

伊莲被这突如而来的举动惊到了，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少女纤细的手臂温柔却没有温度，力气倒是超出伊莲的想象，她只能像小动物一样无力的挣扎：“放我下去！”。

少女一只手稳稳扣住她的腿后侧，将她整个人扛起，调整到一个不压伤口的角度。动作干脆得像是执行命令，不含任何犹豫。

“喂，喂……你认真的吗？”

她的抗议贴在少女的背上，被高速的气流吹散。

下一秒，少女的身体突然前倾——不是奔跑，更像是双脚贴地滑了出去。

奇怪的是，她几乎没有感受到颠簸，风掠过伊莲的耳朵、头发、衣角，就像被包裹进一个高速移动的胶囊里。

她努力抬头，只能看见少女陶瓷一般的仿生皮肤，和一缕银白色的发。

少女的皮肤光滑如新，脸颊贴上去的那一刻，伊莲打了个冷颤，呼吸不自觉变重，那不是人的体温。

她想挣扎，却很快意识到根本动不了，她此刻就像被转移的战术资源，就像自己扛过的箱子一样。

她讨厌这种失控感。

被人背着，被动移动，被迫依赖。

尤其是现在，她搞砸了同僚委托的任务，她本来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欠别人的。

这时，一架配备了火力的侦查无人机从后方的缝隙中掠出。

“该死。”

她低声骂了一句，开始挣扎着调整上半身。伤口被牵动，疼得她下意识咬紧牙关，指节泛白。

钉枪在她手里沉甸甸地发热，她费劲地校正角度，眼神却难掩笑意。

“砰。”

一声闷响，电磁线圈击穿空气，钉枪爆出火花，目标炸裂。

“……背后交给我。”

少女没有回头，抬起已抽出光刃的左臂，她反手一斩，左前方一台旧式机兵瞬间化为两段，火光与残骸拉成一道轨迹，从伊莲视线里划过去。

伊莲说不出话。

她看着眼前一次次迅速了结的移动战，每一次挥击、每一个重心的倾斜都像是战斗的最佳答案。

不像她的拼命、不像哈克的卑鄙、也不像安的谨慎。

只有准确，高效，和优雅。

就连对她的照顾都在计算之内。

她能感觉到。

那只固定她身体的手，从始至终没有移动过一次。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她晃动，也没有过度施压。甚至每一次转向前，对方都会先微微调整重心，确保不会撕扯到她腰间的伤口。

伊莲咬着下唇，视线落在少女的背上。

她不喜欢被拯救。但她知道，若不是她，自己现在早就变成一滩血泥了。

而她的救星——

只是看上去像个从天而降的机兵罢了。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天花板像被什么巨兽撕咬，一整块混凝土板从头顶倾斜而下。

伊莲甚至来不及喊“上面”，少女便已察觉。

她猛地变向，一脚踢碎左前方的半堵墙体，扛着伊莲冲入另一个通道。

崩塌的板块在她们身后碎裂，扬起一阵粉尘，像雾一样追逐着两人的脚步。

“你他妈看得见全图吗……”

伊莲低声咒了一句，感觉像是被塞进了一台飞驰的巡航导弹里。

道路尽头是一台早已报废的电梯，外部昏黄天光像针孔一样从顶端的缝隙刺进来。整个电梯井坍塌得只剩下斜斜一根扭曲的钢梁横在空中，像是随时会折断的独木桥。

她听见履带摩擦的声音，更多的敌人正在追击。

少女没有停下。

脚下蓄力，借着墙壁残余部分做跳点，重心猛然一抬。

她踏上钢梁时，那东西剧烈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伊莲眼前一花，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她们出现在距离地表30米的空中，身后的钢梁断了，在她们脚下仅剩半边的楼体也在逐渐分解。

“你不会是想直接——”

少女没等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跃起——

两人穿越火光与尘烟的缝隙，仿佛穿过一道快要塌陷的命运门槛。

伊莲感觉重力骤失，自己就像一只失控的鸟儿，在一个不该出现的轨迹上飞行。

她下意识抱紧了少女的脖子。

“别扔下我……”

不知为何，她居然低声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会的。”

少女回头看她，声音轻柔。

左膝缓冲，右脚踩地，少女用标准的降落姿态完美着陆。她护住伊莲，连滚了好几圈，卸掉冲击。

伊莲被压在她怀里，脸贴着那一层冰冷坚硬的装甲。

好冰。她的身体真的好冰。

少女松开手，缓缓站起，银白色的发丝被尘土染了些灰，但眼神依旧冷静如一台正在评估战场的计算机。

【确认脱离敌方活动区，现阶段无追击反应。】

“……你到底怎么想的？”伊莲撑着肘部坐起，当她一想到自己之前的样子，又变成又羞又恼的样子，“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本想接着抱怨，却在与少女对视的一瞬间顿住，少女正看着她，目光单纯，像是没理解她的意思。

片刻后，她才轻声说：“你受伤了，我必须带你离开。”

语调没有感情，却不是冷漠，更像是不习惯说话的人正努力表达。

伊莲咬着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伤——血已经渗透了大半件衣服，但还没失去意识，还能扛得住。

她不再说话，只是靠在墙边，喘息着。

少女轻轻靠近，动作缓慢得近乎静止，像是在试探会不会吓到她。

“……走吧，”伊莲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得找地方过夜了。”

她低下头，努力撑起残破的身体，额发垂落，遮住脸，没有去看少女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补了一句：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