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E-1042,像刚刚死去的动物,沉默、腐败,却依然残留着一丝温度。

伊莲踩着吱呀作响的铁轨,一道枪响从她的身后穿过,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之间。

“别回头,继续往前。”

白隼清冷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废油与尘土的气息,远处塌陷的输电塔像断骨一样横陈着,在干涸大地之上的,是一轮如同破布的月亮。

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却是伊莲的梦想之地。

伊莲用无言的行动作以回应。

她的左腿微微颤抖,绑带已被渗出的血液浸湿,尽管疲惫,但脸上却浮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神情。

她微微勾起嘴角,那股熟悉的“活着”的感觉,正沿着脊骨窜上来。

“左边,50步,上三层集装箱。”

白隼的声音再次传进她的耳朵,冷静中带着微妙的距离感。

“我看到了。”

伊莲的另一个搭档,一直跟在身后的哈克用他那低哑的声音回应,而他的身影已贴着集装箱组成的巷道逼近目标。

目标是架尚未完全报废的旧时代机兵,喷着黑烟的残骸早已面目全非,却不知为何启动了自我防御程序。

伊莲等人的任务便是回收这架杀人机器。

“做好准备——”

当白隼的第一声枪响划破寂静,机械暴走的引擎声随之而来。

伊莲手中那支拼凑出来的电流钉枪还带着余热,她深吸一口气,从掩体后冲出,像一条裂口中钻出的蛇影。

她的动作迅速、果决而冷酷,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偏执。

她对准机兵的额头,接连三发点射贯穿其上的冷却模块。

当那架过时的机械高举锯刃砍向她的肩膀时,她甚至没有闪避,只是将钉枪抵在对方咽喉,猛地打上一发。

哈克趁机跃起,手持破甲刀剖开机壳,救下了即将被砍中的伊莲,而机兵的电容核心也顿时暴露在外。

正当伊莲滑步绕至背后,将枪口对准那颗仍在跃动的核心时,一声锐啸划破夜空,穿过伊莲的面颊,正中她眼前的目标。

没有爆炸,没有闪光,什么都没有,随着机械随后的低吟,一切又再度归于沉寂。

“白隼,又先我一步。”

伊莲翻滚着躲开,发现并没有她预想中的爆炸,笑着咳出几口烟尘。

“快动作换得好夜饭。”

白隼不带情绪地回嘴,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到了伊莲的身边,宛如一只不可预测的野猫。

“现在就该回收这架破烂了,哈克,箱子。”伊莲蹲下端详着她们刚刚打败的敌人,“哈克?”

“他早就不在这了,从你准备抢我人头开始。”

听到白隼的揶揄,伊莲只是疲惫地笑笑,只要和白隼一起出任务,她就一次都没有从白隼枪口下夺过最后一击。

“看来哈克又自己接私活了。”

她望向不远处的仓库,一阵风沙从地面掠过,很明显哈克是往那边去了。

听了伊莲的话,白隼也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女孩们又在说我的闲话了?”就在这时,哈克出现在仓库门口,招呼着两个女孩,“过来搭把手。”

伊莲和白隼面面相觑,不知道哈克葫芦里卖什么药。她们只得放下还未冷却的老旧机兵,朝着仓库走去。

刚踏入仓库,一股刺鼻的塑料燃烧味扑面而来,伊莲不由得将她的战术围巾拉至遮蔽口鼻的高度,就连一向扑克脸的白隼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你在这搞什么——”

当伊莲正要发作时,映入眼帘的东西顿时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架连接在一台发光主机上的旧式机械体。

“——司令塔终端!?”

“看来这里以前是一个恶魔据点,不过这不是重点,你们看。”

哈克切断了机械体与主机的连接,随后从主机中取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芯片。

“贝尔芬格系统,恶魔机械的最高权限。”

白隼正倚靠在门口放风,就算她再怎么冷静,也难掩听到这个词的惊讶:

“我知道灰岬在审判日曾经是天使与恶魔的战场,但……你是怎么……”

“我有特殊的门路,上头有大人物想要这块小玩意儿,而整个斑鸠,整个灰岬,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找到这里来?”

“所以你对我们隐瞒了这次任务的真正目标?”

伊莲声音发冷,而她的视线已抛向了仓库的角落。

“拜托!这次是一票大活,有多少人惦记着它呢!难道你要我去你家门口,边敲你家那扇敲两下就要散架的破门,边大喊我们去找‘贝尔芬格’吧?你觉得这样我们还能顺利到这儿吗?这点道理你总该懂吧?白隼,你也说说她啊!”

“黑鸦,这次赤狐说得对。”白隼叹了口气,望着伊莲的背影。

伊莲就像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似的,直直地盯着黑暗的角落,过了几秒才冷冷说道:“那也是你要取的货?”

说罢,她指向那个黑暗的角落,在那里躺着的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那是个看上去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机械义体已经被烧毁,她就是那股刺鼻气味的来源。

哈克的呼吸停顿了一瞬:“别想太多,我们拿的是芯片,不是她,你知道出现在司令塔的都是些什么。”

“……垃圾。”

伊莲心里清楚,那个女孩曾经是个人类,曾经。

“玩够了就回去吧。”

甩下这句话,伊莲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仓库,白隼则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三人无言地通过废墟地带,在某个十字路口处停下休息。

“对了,”哈克打破了沉默,抬手将箱子放到伊莲面前,一脸轻松,“咱们来算算这单能拿多少钱吧?”

伊莲低头看了眼箱子,鼻尖动了动:“味道太重,带着血,价值恐怕会打折扣。”

“买家不在乎。”哈克耸肩,“那些上层疯子要的只是恶魔的芯片,有没有人死在运输路上,谁的血沾到箱子上,他们不管。”

“我在乎。”白隼轻声说,眼神从伊莲的伤口上掠过,“我们今天走得太深了,那个区域有圣堂改装过的重型教徒在巡逻。”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从他们鼻子底下过货。”哈克咧嘴一笑,“伊莲今天可是全场MVP。”

“下次你来挡那发榴弹。”伊莲翻了个白眼,但嘴角挂着一点微妙的弧度。

“别了,我可是个超怕痛的人。”

“毕竟你是不喝酒就不能出任务的赤狐嘛。”

二人在互损中相视一笑,仿佛之前的争吵从来没有过,就连坐在一旁的白隼也露出了微笑。

一刻钟后,三人重新踏上归途,脚步轻快了些。

伊莲看向远方,灰岬的边缘,那些断裂的堤坝像幽灵的指骨。

而更远处是她触不可及的月亮。

“迟早的。”

她低声说着,像是向谁保证。

“……冲突继续升级,第二批移民已抵达月球……”

灰岬广播站日常播放着地面新闻的劣质录音带,就连站长也搞不清楚这所谓的新闻究竟播放了几遍,又究竟是发生在猴年马月的事情。

伊莲窝在狭小的铁皮屋中,擦拭着她的匕首,这可能是她全身上下最为整洁的东西。

墙角摆着她自己拼接而成的电吉他与十几盘老旧磁带,屋外传来孩童争吵与铁桶翻倒声。

她走出屋外,从高处俯瞰整个灰岬——老旧建筑如同半融蜡块拥挤在断崖边缘,广场上的巨型风力发电桨吱吱作响。

她居住的地方是灰岬第二高的大楼,由大量的铁皮、钢筋搭建而成,容纳了几十人挤在这么一幢随时会被飓风吹倒的建筑物里。

但是对伊莲来说,再危险的高楼,也好过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隧道。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得过去啊……”

伊莲叹了口气,抓住廊道上的滑索抵达了地面。

穿过肮脏的街道,她踏进帮派——斑鸠的地下据点,掠过熟识的混混与佣兵,直奔器材室。

白隼正在那里清理她的狙击枪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瞥了她一眼:“你脸色不太好。”

“伤口又裂开了,毕竟昨天出了那档子事。”

“你那种身体,不早点死真是老天不开眼。”

话音刚落,两人便同时笑了出来,伊莲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白隼独处一室过了,突然一丝苦楚涌上心头。

她站在白隼身后,像踩在某个沉重的念头上,迟迟没有开口。

她想说:“我们可以离开这儿。”

她想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能带你走。”

但她说出口的却是:

“……你脸上有枪油。”

白隼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继续拆着手里的狙击枪。

伊莲倚靠在门框上,手指拈着袖口,似乎犹豫了很久。

“我昨晚梦见你了。”

“嗯?”白隼的动作轻轻一顿。

“梦见你还留着那时候的长发,穿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衣服,在黄昏的时候往外跑。”

白隼这次抬起了头,目光柔和了些:“你那梦也太远了。”

伊莲笑了笑,又收了回去。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的样子像个笑话?”

白隼没答,只把枪收起来,起身转向她,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口。

“你又缝错线了。”

伊莲低头看了一眼,沉默一阵后,突然开口:“你怕死吗?”

白隼盯着她的眼睛:“我怕你死。”

她别开脸:“……废话。”

她本来想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怕死,但看着白隼右眼眶那只冰蓝色的义眼,这句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白隼没有接话,只轻轻放下被她整理整齐的袖口,靠坐在桌边,看着伊莲。

伊莲也看着她,两人隔着昏黄灯光对视,谁也没说话。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空气中慢慢凝固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想要什么吗?”

伊莲忽然开口问道,语气轻得像是独白。

白隼没有答。

“我想要一台收音机,能收到月面的频道的那种。”她顿了顿,“现在想想,好像那才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白隼起身,走近一步,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肩膀,然后从她身边走开,回到桌前戴上了手套,走向房间内侧的枪架。

伊莲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开口:

“安,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任务里,你会怎么办?”

听到这个称呼,白隼只是一怔,没有回头:“我不接受这个如果。”

“我也不接受你死。”

“那我们就都别死。”

就在这句简单的话落下之后,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黑鸦。”是哈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粗野,“有点急事,过来一趟。”

伊莲没有动,依然望着白隼的背影。

“去吧,别让他等。”白隼偏头看她一眼,“多留个心眼。”

伊莲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推门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白隼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昏黄的应急灯在漏风的通道顶端忽闪,伊莲半靠在破旧的钢筋上,目光落在出口处半死不活的柳树,那是斑鸠据点里唯一的一棵植物。

哈克站在她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不安的静默。

而首先打破这层静默的是哈克。

“上次的事,是我没说清楚。我确实不该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顶在前线。”

“你不是没说清楚,是根本没打算说。”

伊莲的语气中有些一丝愠怒,她的手指在大腿绑带上的匕首慢慢滑动着。

“……你说得对。”

一阵强风灌进通道,掀起伊莲围巾的一角。

哈克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那是伊莲不耐烦的动作。

“这次是个干净活,独立区域、无第三方干涉、不归任何派系管,报酬也不错。”

“走私货回收,但不是官方悬赏,是我认识的人出的私单。”他递给她一份简陋的地图,“位置偏,走一圈四天,但没人会和你抢。”

“你管走私叫干净活……”

她接过地图,粗略扫了一眼,是一处旧时代的城市残骸,通称南井废区。

“这地方不是……荒掉很久了吗?”

“是。但有些不能留下来的东西藏在那,雇主不希望被人捡去。”他目光微沉,“你不是一直想攒票钱去月球?这活够你买半张。”

“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怕死,怕出事,怕没命回来。”

听到他的回答,伊莲不禁冷笑了一声。

哈克没有理她,继续说道:

“但你不一样,你是斑鸠最有本事的清道夫。你胆子大,动作快,脑子也不慢。要是有谁能单独完成,我只能想到你。”

伊莲收起褶皱的地图,抬头看向哈克:“讲价。”

哈克张开双手,一副很有诚意的样子:“三七,甚至四六,你挑。”

“我挑个一百你给吗?”

“你要真想上月球,就不会和我在这儿耍嘴皮子。”

伊莲皱了下眉,沉默不语。

“签证费一年比一年涨,宇航票的价格也是久高不下。你现在还差多少,我大概能算出来。”

伊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记得挺清楚。”

“我记得每个想离开这鬼地方的人。我们都一样,能走一个是一个。”

说着,他递过来一个储存模块:

“南井废区,旧反应堆站,一块封存芯体,把它读取出来。有通讯干扰,监控失效,但入口干净,没有机械反应,至少现在是这样。”

伊莲接过模块,没有立刻说话。

“别想太多,也别浪费时间调查。你想走,就得赌。”

“你让我一个人去?”伊莲有些惊讶。

“我说过了,要你单独完成。你动静小,清理快,有什么异样也能第一时间回来。”

她望着手心里小小的方形物体,低声道:“要是我回不来呢?”

“那就是我看错你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直到又一阵劲风吹过通道。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伊莲从风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她紧紧握住模块,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身说道:

“……你真是个混蛋。”

哈克站在原地,语气平静:

“一个能把你送上月球的混蛋。”

伊莲没回头,只是把模组收进战术服的夹层。

她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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