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知到的,是温暖。
一种从四肢百骸最深处渗透出来的、熨帖的暖意,驱散了骨髓里残留的寒气和撕裂般的剧痛。
紧接着,是嗅觉。一股极其清冽、又带着淡淡甜意的月桂冷香,萦绕在鼻端,无比熟悉,让他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弛了一分。
叶怀仙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古朴的木梁屋顶,以及从半开窗棂斜射进来的、带着暖意的午后阳光。
阳光中,细微的尘埃在静谧的空气里缓缓浮动。
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素净却触感极佳的云锦薄被。
这里是……月桂山巅,师尊静修的小筑。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悬崖边冰冷的警告、瀑布下灭顶的痛苦、濒死时心口涌现的奇异暖流……以及最后,彻底沉入黑暗前,隐约感受到的那股将他托起的、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
是师尊……救了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酸,随即又被巨大的惶恐淹没。
师尊那句“修行之路,最忌动情”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猛地想起身,动作却牵扯到全身的筋骨,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醒了?”清冷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叶怀仙心脏骤停,僵硬地转过头。
神若正临窗而立,背对着他。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清绝的侧影,雪白的衣袂纤尘不染,仿佛昨日那场残酷的淬炼、那潭边的救赎都未曾发生过。
她手中并未持酒,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连绵的云海和苍翠的桂树,周身散发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气息。
“师…师尊。”叶怀仙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无法掩饰的敬畏与忐忑。
他挣扎着想下床行礼。
“躺着。”神若没有回头,语气平淡无波,“你的筋骨脏腑受损严重,虽得赤阳朱果残余药力与本座一缕真元护持,仍需静养七日,不得妄动灵力。”
“赤阳朱果?本命真元?”叶怀仙愕然。
那枚忘忧谷的朱果,竟有如此神效?而本命真元……那是修行者性命交修的根本!师尊竟为了他……
巨大的震惊与惶恐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疼痛,他急切地开口:“师尊!徒儿鲁莽,学艺不精,更不该……不该……”
他卡住了,那句“不该动情”如同鱼刺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憋得他脸色再次发白。
神若终于缓缓转过身。
阳光落在她脸上,那琉璃金眸清澈得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叶怀仙此刻苍白、慌乱、带着伤痕的脸。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没有责备,没有怜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
“昨日之事,是对你剑心不稳、根基虚浮的锤炼,亦是惩戒。”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叶怀仙心上,“至于其他……”她微微一顿,那深邃的金眸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涟漪,快得如同幻觉,“皆为空相,不必再提。养伤便是。”
一句“皆为空相,不必再提”,轻描淡写地将悬崖边那石破天惊的警告、将少年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尽数拂去,仿佛真的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叶怀仙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师尊的平静与疏离,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
那刚刚因被救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瞬间冻结成冰。
“是……徒儿明白了。”他低下头,声音艰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身体的刺痛来转移心口那更甚于瀑布冲击的窒息感。
神若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小筑。
门扉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也仿佛隔绝了叶怀仙所有的念想。
接下来的日子,便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与身体的缓慢修复中度过。
神若每日会来一次,有时带来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玉瓶,有时只是一壶清泉。
她从不废话,放下东西,指尖搭上叶怀仙的手腕探查片刻,确认无碍后便转身离去,目光始终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那日悬崖边的复杂眼神、潭边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甚至输送本命真元的举动,都如同从未发生过。
叶怀仙强迫自己静心。
他不敢再有任何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沉入内视。
体内的情况让他暗暗心惊。
筋骨和经脉的损伤在缓慢愈合,但更让他惊异的是,那日被瀑布极限压迫后,加上赤阳朱果药力被彻底激发,他体内原本松散的气息竟变得凝练了许多!运转《玄清归元诀》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气息在拓宽的细微经脉中流淌,带着一种被千锤百炼后的沉实感。
心口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极其微弱、却温暖无比的气息,如同冬日里的一点星火,守护着他受损的根基——那便是师尊的本命真元吗?仅仅是感知到它,叶怀仙的心便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唯恐惊扰了这缕气息,引来师尊的厌弃。
身体的痛苦在消退,心口的冰封却一日厚过一日。
第七日清晨,当叶怀仙感觉身体已恢复大半,能够勉强下床活动时,小筑外传来了并非师尊的脚步声。
“叶师弟可在?奉掌门法旨,请师弟往戒律堂一行。”门外是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戒律堂?
叶怀仙心头一紧。
月华仙宗的戒律堂,掌管宗门法度,赏功罚过。
自己一个刚入门不久、修为低微的弟子,怎会惊动戒律堂?
他不敢怠慢,强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整理好衣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身着月白色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为首一人面容方正,神色肃然。
见到叶怀仙出来,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和明显带着伤损痕迹的身体上扫过,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有劳师兄带路。”叶怀仙拱手行礼。
一路上,遇到的同门弟子投来的目光各异。有好奇,有探究,有漠然,更有甚者,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幸灾乐祸。
“看,那就是神若师叔祖新收的弟子?”
“听说为了他,师叔祖昨日亲自去了戒律堂,硬接了凌风师叔祖三记‘寒玉掌’!”
“什么?为了这个废物?神若师叔祖竟……”
“嘘!噤声!你不要命了!”
“哼,不过是仗着师叔祖回护罢了!看他那样子,在瀑布下怕是半条命都没了,根基怕不是也毁了?”
“毁了才好,省得浪费宗门资源。也不知师叔祖看上他什么……”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入叶怀仙的耳中。
神若师尊……为了他,去了戒律堂?还硬接了另一位师叔祖的三记“寒玉掌”?
寒玉掌!那是月华仙宗惩戒叛逆或重罪弟子的酷刑,寒气蚀骨,直伤本源!师尊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攫住了叶怀仙的心脏,比瀑布冲击更甚!他猛地停下脚步,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戒律堂,而是因为无法想象师尊因他而受刑!昨日师尊来查看时,神色如常,气息平稳……她竟然一丝异样都未曾显露!
“叶师弟,请快些,莫让长老们久等。”带路的弟子催促道,语气冷淡了几分。
叶怀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眼眶的酸涩,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
他沉默地跟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