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往深处,林雾却压得低沉如死灰,像拢着未落尽的骨灰。
脚下枯枝寸断,林中幽啼偶有惊响,如野兽咬碎骨骸。
众人踏入更深的裂谷之后,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众弟子身上或多或少沾着焦黑的血迹,有人低头咳出血沫,有人灵息紊乱,指尖仍颤。
顾昭阳沉声道:“此处灵压略缓,这里石障可借地势布阵,先歇一夜。”
那几个弟子抬手掷出符,灵息牵引间,雾中隐约勾勒出阵法,林间气息仿佛被短暂逼退,空气终于泛起一丝温度。
结界落定,外界灵压顿减,如浸入浅水,众人才终于喘了一口气。
陈咏枝带着小狸,坐到一块灰石上。
小兽缩在她怀中,尾巴绕着腕弯,眼神警惕,始终未敢入眠。
几名弟子就地打坐调息,有人取出备用伤药,有人盘膝结印,但哪怕是最沉静的,也都不敢将灵识放开太远——他们知道,秘境的心脏不可能这么快沉寂。
郁念一直未曾言语,只是靠坐在结界边缘的石树下,面色微苍白,掌心依旧未愈。
掌心皮肉似有焦痕,微红裂开,带着被灵力灼烧后未净的气息。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轻轻挽起袖口藏回掌心,像是对这类伤痛早已习惯。
可眼前女子一直在看。
陈咏枝迟疑了片刻,终是起身走来,脚步细碎,衣袂微拂,最终站定在他身侧。
“你伤得不轻......”她低声开口,语调温和,却不带一丝怜悯的软弱,“给我看看。”
郁念睁眼,先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小狸。
小兽正窝在她手肘内侧,黑葡萄似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像是也察觉到他的倦意与隐痛。
小狸探出小脑袋,软软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却在碰到那灼痕边缘时瑟缩了一下,小爪紧紧勾住陈咏枝的袖口。
半晌,他没说话,只将那只藏在袖中的手慢慢伸出,掌心焦痕蜿蜒,如藤枝缠绕,已有微微溃裂的迹象。
陈咏枝微蹙眉,从怀中取出药囊,一边低头倒出淡金色的灵露,一边轻声道:“这是压灵膏,专治裂疾,不然你这几日连剑都拿不住。”
她的语气仍旧温和,偷偷带着一丝被藏起的不悦。
郁念听见了,但没回。
他的眼神越过她肩侧,望向结界外浓雾未散的林海,仿佛在透过那些漂浮的影影绰绰,寻找某个早该湮灭的声音。
营地临时安置在裂谷左侧的凹陷岩洼中,四周覆以枯林与塌石,雾气虽稀,却仍透着阴凉寒意。
几名弟子合力布下灵障将林雾暂隔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焦煳味好了许多。
郁念盘膝坐在靠岩一隅,外袍褪至腰间,后背一道青紫色的伤痕蜿蜒着贯穿肩胛。
他眼闭如眠,神色却并不安稳,周身灵息有些紊乱,显然是方才强行封锁引爆灵核后,反噬未清。
陈咏枝走近几步,手里捧着一盏不知哪来的温灵草汁,她低下脑袋,那束红丝带清晰可见:“……你别动,我帮你处理伤。”
他本想拒绝,却在她眼神落在他掌心那一刻,忽而沉默,只是缓缓移开了目光。
陈咏枝半跪在他身后,目光落在那道被震得皮肉炸开的伤痕上,眸光轻轻一凝。她指尖微动,一缕缕灵力顺着指骨沁入,灵息如水,一点点沿着他脊背的经络缓缓铺展。
她拧湿药汁,指腹在他脊骨两侧轻抚而过,灵力随之滑入皮下,触及之处带着微凉。
郁念身体微绷,却终未躲避,只隐下眼睫,不发一语。
“你从不肯让人近身,今日却没推开。”她语气淡淡,但指腹触及他肩胛骨时停了一瞬,“……是信我,还是累了?”
郁念低声答:“能走过这一程的人,不多。”
陈咏枝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手指覆在他背上灵口上,灵力涌入时,他忽然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痛?”她顿了一瞬,却未退开。她指尖一紧,语气轻缓,“……我会小心。”
他却道:“继续。”
一盏茶后,她收回灵力,用柔布为他裹好肩膀伤口。
她本该退开,却在起身时忽然低下声:“你和她,很像。”
郁念一愣,神情微变,却没有立刻答。
她本不想说出口。
可刚才那一瞬,看他眉心紧蹙,却执意不言,她心底忽然有了点说不清的涩:“你刚才休息时,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他侧头望向篝火,火光投在他侧脸,映得眉眼如刀刻般冷冽,却又透出难以觉察的疲惫与某种隐忍的茫然。
他还是没再继续说什么。
“药放这里了,有事叫我。”陈咏枝喃喃一语,抱着袖中缩成一团的小狸,默默转身离开。
郁念望着她的背影渐远,脑中却仍残留着那句“你和她很像”。
那语气太轻,却压得他心头沉得透不过气。
他重新盘膝坐下,指尖微微蜷起,闭眼调息。
他刚入静,四周林声似远似近,耳边仿佛响起一道低语——就在那一瞬,脑海像被什么突兀撬开了一角。
记忆深处,有一道极寒的灵息从颈侧贴近,一只冰凉的指骨抚上他额心——
“别怕。”她的声音柔而缥缈,如雪夜中的风,“这是……替你安神。”
唇畔随即被人轻轻吻住,极其克制,却又有种不可抗的摄取意味,仿佛她在透过接触,抽走他身体里某种与生俱来的力量。
郁念的睫毛轻轻颤动。
那个吻……名义上是“安神”,可他至今仍不知,究竟是她在安他,还是——
她在安自己的心魔。
夜已深。
林火燃尽一节灵木——这是从山门带来的驱雾灵木,能在灵压重地中稳息定神。
林火燃尽一节灵木,只余赤红残光投在林石上,将四周照出一圈模糊不清的橘影。
郁念一人盘膝坐在树下。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神识早已内敛,灵息缓缓游走于经络间,似是想借着这片刻安静稳住灵台——可体内那股异样,却如幽火,愈发灼人。
胸口的灵脉仿佛被什么束缚住,每每灵气流经,便像是被细细的丝线勒紧,起初只是轻微滞涩。
可此刻,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了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寒意,正在某一处灵海边缘缓缓流转——它像是潜藏的异物,又像是……早已根植其中的痕迹。
郁念睁开眼。
掌心泛起一丝淡红,他看着那道隐约浮现的灵痕,眼底的情绪深沉得几乎无法辨明。
那不是他自己的印记。
那是她留下的。
她以安抚心神为名,在他灵识最脆弱、最信任她的时刻,将冰莲圣体的真意送入他灵海。
他那时太年轻,信她如信命,可如今回想,那灵息不止是压制,反倒像是把灵锁,锁住自己的一切。
他从未怀疑过她会伤他——直到后来,每一次她压在身上的冷或热,都让他稚嫩的信任变成沉在心口的隐钝,像一把冰锥,钉在骨里,一动就疼。
“别怕。”记忆中那句温声仍清晰吐在耳畔。
“我会护你,交给我就好。”
可那晚她眼神太温柔了,手却冰冷。
他记得她指尖落在他心口时的力道,一寸不差,像是……钉下了什么。
那不是救治。
那是标记,是某种形式的占裹。
那股寒意宛如伏蛇,藏在他灵海与魔体之间,既压制,又引导。
她想要他成为怎样的存在?
郁念喉咙像是被粘住了说不出话,闭上眼再度探入识海。
那一点寒芒依旧静默如冰,在他识海中静静悬浮,无声无息,像一滴月下霜露,却割得人心口发疼。
“我该信你吗?”
他低声,声音轻得仿佛只是从胸腔里漏出的一缕气息。
夜风吹来,他睁开眼,望向头顶浓密林叶。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
越是不愿回想,它越像藤蔓般缠绕。
他记起那年冬夜,自己因身子里那股异动几近走火入魔,是她一掌按住他心口,将那股暴走的灵息死死压制。
她抱着他,手掌贴在他后背,像是要将整颗心都揉进他身体里去。
他记得她那一吻。
带着灵力的寒意,灌入他唇齿之间,犹如冰泉入骨——但很快变得不再轻。
她说:“念念,你要听话。”
他说:“师尊,我痛。”
她只是轻轻吻住他眼角,语气一字一顿:“不许痛。”
那一刻,他是真的以为,她会为了自己,不惜付出一切。
可如今……
他忽然意识到,她以拯救之名、施恩之手——他依然无法拒绝她的安排,他不像是活着,而是被允许......
郁念缓缓伸出手,抚着脖颈和手腕上的外人所布曾见的佩符,那里已融入骨血,是任何清洗术都无法去除的标记。
那佩符,已从别人口中知道是红绳术的载体,而其内涵红绳,早在自己身体内四处游走,伺机而动。
我该改变么?
他低低喃喃,像是在质问,也像是在叩心。
火光在他眼底燃出一道斜影,拉长他那少年气的疲惫面容,像极了故事中那曾被困于镜中的人。
半晌,他才重新闭上眼,缓缓收起神识。
他知,她肯定还在。
在某个地方,以他未能察觉的方式,注视着他,试图把他留在掌心。
而她的温度让他无从反抗。
可这份温度,究竟是救赎,还是让他甘愿溺毙的沼泽?
正这时,林海深处传来一声震响,像是巨兽翻身,整片山脉微微一颤。
灵障骤闪,火光明灭,郁念睁眼望向林海深处。
他忽然起身,眼神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锐。
秘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