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窗外的天空,却仍旧被丑陋的,处处散发着哀愁的黄昏,点满了。
保健室的隔音效果很差。
项目还没有结束,从操场上传来的喧哗声还是隐隐欲现。
“...”
靠在窗边,我保持着沉默。
视线的不远处,医生正为少女做着处理。
“怎么可以摔倒了还打算继续跑呢?还有接近两百米吧?要是跑完了,那你的膝盖可真就要废掉了哦”
留着波波头的女医生严厉地斥责着少女的行为。
少女只是逞强咬唇,让静谧发酵。
“要撒消炎水了,可能会很痛,忍住哦”
医生将消毒水扑撒上伤口。
白色的粉泡在血肉模糊的分界面上涌动着,少女的眉毛抽搐,表情扭曲,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我真是搞不懂你干嘛要这么逞强,只是个校运会而已嘛”
将伤口处理完毕后,医生为樱之宫缠上了惨白色的绷带。
“接下来暂时先躺在那边休息一下吧,伤的还蛮严重的啊,这次可别乱动了,那边那位,是男朋友吧?你来抱一下”
医生呼唤着我。
樱之宫并没有纠正那个错误的称呼。
她只是用那幽怨又暴戾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在说[赶过来就杀了你]。
但这毕竟是医生的指令。
我走上前,选择性地无视着她的恶意,朝着她那柔软的身体伸出双臂。
早在玩[成为恋人的方法]时我就很清楚,樱之宫的身体很纤细,不管怎样都能轻易地抱起。
为了不碰到伤口,我采取了俗称的公主抱。
不过,这次她一点害羞的表情也没有,像是炸毛的猫一般挎着脸,一言不发。
从姿势来看或许有点羞耻,但的确安全地将樱之宫送到了不远处的病床上。
医生似乎还有点事,在嘱托我们暂时不要乱跑后,她离开了保健室。
花白色的单调房间里,只剩下我们。
“多管闲事...”
几乎是在医生离开后的下一秒,樱之宫开口了。
没有主语的呢喃,刻意升高的声音——那是存心的挑衅。
没有回复的必要。
所以我只是在手机上给夏目发着消息,委托她重要的事情。
“你干嘛要多管闲事啊?!”
或许是被我的态度激怒,她的第二句言语加上了指向性。
那是针对于我的,满腔怒火的质问。
“因为在跑下去会出事吧?”
“你又不是咱...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出事?!我明明能跑完的!”
她用力地揪扯着身下的薄被。
“大家都在期待着我!都想要看我跑完全程!你又为什么要制止我?”
“就算跑完,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吧”
“意义?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急躁地拍着手。
“远坂她们都说了,觉得我很厉害,希望我能赢,希望我能带她们进决赛,可是...可是你这...我...”
紧随着焦躁而来的,是无法止住的泪水。
她一定早就在忍耐,直到和我独处才爆发吧。
“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赢不了了,不是吗?”
“别用那种说法!我还能跑!我还能追的上去!只要我努力的话,就还能追的上去!”
“医生不也说了吗?再跑的话只会受伤啊”
“就算受伤了又怎么样啊?和被孤零零地丢下比起来,就算...就算是腿断掉,也要好的多啊!”
她比我想象中还会逞强。
但那份逞强却并不是出于想要为自己带来头衔或名誉的虚荣。
而是软弱的灵魂为了寻求关注而妥协,面对他人的期望而做出迎合。
“樱之宫,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
“不会有事?”
她抽搐着冷笑了几声。
“所以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啊!”
“我...”
“闭嘴啊!一直以来都只是一副假惺惺的模样,装作很懂我的样子,你到底懂我什么啊?一直都在欺骗我的骗子少说这种话了!”
尖叫。
她嘶吼着将我的一切言语全都否定。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这次比赛做了多少努力,你也根本不知道赢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这样出丑的话代表着什么....”
纤细的手指捂住脸,她掩面痛哭。
“为什么我会摔倒呢?为什么呢?明明...明明都那样努力过了...我好没用,好没用”
自责地抱紧身体,她埋怨着身体的无能。
“会被抛弃的啊,不会被原谅的,又会和以前一样的...因为我什么...什么都没做到啊...”
“樱之宫...”
“不要碰我!”
想要替她擦拭眼泪而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被她所拍开。
“一直都在对我撒谎,利用我的骗子,少在这种时候卖弄那虚伪的善良了!你现在还在觉得是自己拯救了我吧?才没有!你毁了我,你把我的一切全都毁掉了!”
“所以我根本没有说过任何谎啊!”
单方面地被羞辱,我无法再忍耐了。
“我和月见根本就不是情侣关系,我也并不是因为月见才接近你”
“那你之前是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说啊,那你说啊!”
“我...”
“到这种时候还在犹豫,撒谎精!”
她接二连三地将病床上的枕头丢了过来,正中我的心口。
“反正你完全无法理解吧?我的高中生活已经结束了,因为你而结束了...你根本完全不明白吧?毕竟你根本没有为了我考虑过嘛”
“结束?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就结束?大家会原谅你的,你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事”
“没有经历过的人就少在那里高谈阔论了!”
她挥着手还想要将什么东西丢过来,但床上的枕头已经被扔空了。
“只有努力才能得到回报...只有符合别人的期待才能被喜欢...否则的话,就会被丢下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啊!”
“你根本没有被丢下过”
“哈?你明明知道我过去的一切吧?新原...你是在羞辱我吗?”
“那全都只是你的误解而已啊”
“被朋友们抛弃,变得形单影只,明明是国中最后的时光,却活在了孤独里——你的意思是说,我所经历的事实全都是我的误解?”
“不是...啊,我...”
我第一次憎恨起自己的不善言辞。
樱之宫误解了一切。
在上个周末我就明白了。
但正因为只有我的话根本无法将一切说清,我才会制定这个计划。
“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新原?”
泪流满面,她哽咽着吼着。
“[永远的朋友]...明明我,真的把那些话当真了啊!”
“就算是在知道你所做的所有事全都只是为了接近月见,我也仍旧还是把你当做最棒的朋友...一直都想着要和你道歉...”
“可是啊!就因为你今天这种自私的自我满足,我的一切...全都结束了!”
她躺倒,自暴自弃地冷笑着。
“[啊啊,那就是那个明明在比赛上摔倒了的女生吧?好搞笑哦]”
“[她是田径社的吧?我听别人说平时好像很努力,结果还是摔倒了,好可怜哦]”
“[搞不好都是假努力吧?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碧池一个啦]”
“[哎,明明我们都让她做最后一棒了,可她却搞成这样...]”
“[其实我平时就觉得她有点做作——]”
“[啊我也是我也是——]”
“[那就孤立她吧~好啊好啊~反正是她自作自受嘛~”
她阴阳怪气地变换着声调,说着自嘲的话。
“这就是我将迎来的评价”
“因为没有回应别人的期待,因为努力落空,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我将变回过去阴暗的自己”
“你满意了吗?”
并不是反问。
而是质问。
她的意思是,你一定很满意吧。
“樱之宫...你,对自己周围的人,真的产生了很大的误解呢”
“少说那——”
“闭嘴”
我将枕头,重新地朝她扔了回去。
当然,只是对着脸而不是腿。
“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必须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才能被人喜欢,一直觉得自己只要稍微犯错就会被看不起贬低...给我稍微看看现实啊”
“你——”
我用枕头炮弹封住了她的嘴。
“想要被人喜欢的确是要付出努力,可容错度远没有你想象的低。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有点自信?!”
枕头用光了。
樱之宫咬牙切齿地开始回击。
“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我被抛弃了啊!被我最重要的朋友们!现在也被你...”
“我不是说了那些事都是误解吗!”
“你又不是当事人你到底懂什么!”
没有再扔枕头。
她真的已经生气到了极点。
“一直以来都假惺惺的对我温柔,还让我产生了[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愿意对我无条件温柔]的错觉...但那只不过是你的谎言!毁了我的一切,你到底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些?”
她捏紧拳头,极力地瞪着我我。
“说什么[永远的朋友]啊,朋友有困难你就是这样做的吗?全都是谎话吧?!樱田那时候也是春日学长帮我解决的,你根本...就只是会撒谎,却从不行动的骗子!”
哭红的眼眶里,再一次渗出泪水。
那是她对我的,恨与失望的证明。
“你就是喜欢为自己的行动找理由啊...明明接近我是为了月见同学,却还冠以[朋友]的名义,明明刚刚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拯救欲,还为自己的行动赋予[正确性]...恶心,真恶心!”
她毫不留情地用最直白的言语贬低着我的一切。
“自私自立,只会说谎却从来都不行动...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最讨厌你了!”
像是在为最后的通牒做准备般,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对着我。
她认真又严肃,气愤又痛苦地,说出了。
“我再也不想和你当朋友了!现在就从我的眼前滚开!”
那足以将一切断开的言语。
——哗啦。
像是玻璃碎掉的声音,从心口处响起。
我的决心,我的计划,我的斗志——全都碎的体无完肤。
“是啊...我这种人,的确不配和你做朋友”
事已至此,我还能辩驳些什么呢?
被女生用那种言语斥责,辱骂,被明确地点出了[最讨厌你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是远在计划之外的发展,可却让我看清了她的真心。
原来在她眼里,我是那么好笑啊。
就算将一切全都说清,也没有意义了。
——跳梁小丑,撒谎精。
我在她的眼里已经一文不值。
“对不起,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弯腰,鞠躬,我对着她诚恳的道歉。
啊啊,眼睛好痛,是有什么要溢出来了吧。
为了不被看到这副丑态,为了将所有的情绪全都只留给自己。
我背身逃离了保健室。
在穿过转角的时候,看到了原本在计划里该出现的人。
啊,啊...真好。
他们正在往保健室走呢,是已经知道樱之宫受伤的事了吧。
就算,已经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果然还是希望你能解开那些没必要的误会啊,樱之宫...
飞奔着,我逃向天台。
那是,唯一容许我逃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