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大雪。

雪粒子裹着寒风簌簌落下,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了。

每走一步,靴底便发出咯吱的声响。

天还未全亮,早市的摊贩已支起了热气腾腾的摊位。油条豆浆,煮沸的咕嘟馄饨汤的鲜香,在冷空气中凝成白茫茫的雾气。

摸出布口袋里仅存的六文铜板。

想起昨日已花去十文,指尖触到铜板的凉意,便将手又往袖口里缩了缩。

腹中传来隐隐的空鸣,她却只是紧了紧腰间的布带。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早习惯了。

白新生踩着积雪走到老地方,要饭的老冯正蜷在墙根。

见她过来,忙往旁边挪了挪草席:“来了。”

她轻轻颔首,算是回应。

指尖抚过琴筒上的蟒皮,二胡声如泣如诉地漫开。

“听说了吗?”老刘突然压低声音。

“后儿镇子口张家那小子中了秀才,要摆三日流水席呢。”

他搓着冻红的手,眼里泛起光。

“你到时候拉些喜庆曲子,说不定能混上两盅热酒,再捞几块肥肉!”

白新生想了想,欢快点的曲子。

未穿越前,她便是民乐专业。

前世一些曲目早已刻进骨血,恰似掌心纹路般熟稔。

张家宴客那日,长街张灯结彩,全镇老少皆来道贺。

院外朱红雕花长棚绵延数丈,八仙桌上烧鹅流油、卤肉飘香,黄酒在锡壶里咕嘟作响。

爆竹声震得檐角积雪纷扬而下,红纸屑与酒香在风中翻卷,直教人醺然欲醉。

白新生寻了条榆木凳,稳稳坐在庭院中央。

《金蛇狂舞》的欢快旋律如清泉迸溅,瞬间便抓住了众人的耳朵。

席间宾客纷纷搁下碗筷。

一曲终了,掌声如潮,竟比先前的爆竹声还要响亮三分。

白新生因为这首曲子得了入席的机会。

八仙桌上摆着糖醋鱼、红肠、烤鹅烧鸡。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荤腥,直勾得她喉头发紧。

酒过三巡,宴席尚未散场,便有食客们掏出早就备好的粗布袋子。

哄笑着往里面塞剩菜。

白新生枯坐在原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

她并非不屑于这般营生。

绝不是既没有盛物的家什,又因目不能视,抢不过那些眼明手快的人!

“这儿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住她。

卖饽饽的张姑娘一手牵着自家娃,另一只手将个粗布袋子塞到白新生手里。

白新生指尖触到袋口,先是摸到半只油润的烧鸡。

又往下探了探,里头还裹着些花生米和凉津津的拌黄瓜。

她喘着气笑道:“刚看你没抢着,我特意留了些,烧鸡撕着吃管饱。”

孩子躲在娘身后,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糖三角。

糖三角被咬了个小口,糖汁在掌心烫出一小块暖意。

张姑娘又往她手里塞了壶酒,嘴上说着:“知道白姑娘你喜欢这个,这群人抢的真快,你先拿着吧!”

话音未落便转身又扎进了抢食的人堆里。

周遭人声鼎沸,她微垂的眼睑下,那句轻若蚊蚋的“多谢”刚溢出唇缝,就被淹没在杯盘碰撞的嘈杂里。

……

又是一年冬至。

这一年,白新生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老话说“一技在手,天下我有”

她凭着一手二胡技艺,很快包揽了镇子上红白喜事。

不管是娶亲嫁女的喜乐场,还是送老归山的肃穆席,凡是认头出钱的地方,她便能去演奏一番。

若说白新生有什么念想,怕是那酒葫芦最晓得。

每回她摸出葫芦,总要先凑到鼻尖轻嗅,酒香的醇厚钻进鼻腔,喉头跟着动了动。

末了却只是摇头,将葫芦重新系回腰间,叹出的气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等哪天挣了大钱,定要喝个痛快。

天色不早了。

白新生照往常一样在夕阳下走着。

忽的顿住了脚步。

往常这个时候,街角总会飘来张姑娘吆喝卖饽饽的声音。

混着蒸笼的热气,可今日却只剩空荡荡的风卷着枯叶。

她站在原地听了许久,直到夕阳沉进云里,才攥紧琴杆子慢慢挪开步子。

“许是病了吧。”她低声念叨着。

往后几日,那条巷子始终静悄悄的。

第二日没见着人。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

第五日。

白新生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阳春面,将一文铜钱拍在的桌面上。

“劳驾,打听个事。”她朝账房偏了偏头。

“街口卖饽饽的张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账房边拨算盘边咂舌,“赵四欠了一屁股羊羔利,把房子抵了连夜跑了。”

“羊羔利?”

她握着拐杖的手骤然收紧,“咱们镇何时兴这种盘剥人的利钱?官府也不管?”

“管?”账房冷笑一声,算盘珠子撞得噼里啪啦响。

“那是县太爷亲侄子开的钱庄,跟县太爷自己开的有啥区别?谁敢触霉头!”

白新生默了片刻,将琴杆往腋下一夹,摸索着往门外走。

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比往日更沉了几分。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眨眼间又将镇子铺成白茫茫一片。

张姑娘家在镇东头,白墙青瓦的院落曾是这条街的体面光景,如今却像蒙了层灰。

就是风水不济,偏生养出赵四那般货色。

赌桌上中了圈套,欠了一屁股高利贷,竟连夜卷铺盖跑了。

白新生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总算摸到那扇木门。

她抬手叩了叩门板,里头只有狗吠声此起彼伏,却没人应答。

“有人在家吗?”

许久,门缝里才透出颤巍巍的声息:“是…白妹子吗?”

“是我。”

木门“吱呀”开条缝。

张姑娘见是她,眼下的青黑掩不住诧异,搓着冻红的手忙说:“今儿没做,明儿再来吧。”

白新生欲言又止,最后转身便要离开。

仿佛他真的只是来买饽饽的。

白新生刚挪开步子,身后忽然传来喊声:“哎,等等!”

张姑娘从灶台边抓了几个冷馒头,塞进粗布袋子里追出来:“你拿着垫垫肚子。”

白姑娘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

所以张姑娘料想,对方必定是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张姑娘又递来一碗热乎的棒子粥,碟子里夹着根咸萝卜。

白新生干脆蹲在门槛边,捧着碗吃起来。

滚烫的粥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冻僵的五脏六腑才慢慢活泛过来。

“以后打算咋办?”她忽然停住筷子问道。

张姑娘闻言手一抖,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她低头绞着围裙角,嘴唇咬得发白,声音里却透着股硬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总能把钱凑上的。”

白新生没作声,只把碗底最后一粒粥米舔干净。

若真能只还钱就好了。

那羊羔利利滚利,跟毒蛇似的缠上人,任谁家有座金山也得被啃空。

脚步声突然在院外响起,刘麻子带着五六个地痞踢开虚掩的院门。

“哟呵,白瞎子,你倒是会找地儿!”刘麻子歪着脑袋,三角眼里泛着油光。

白新生握着碗的手顿了顿,慢慢将碗放在脚边。

“滚犊子!”刘麻子踹了脚门框,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落下,“老子今儿是来收账的,识相点别碍眼!”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