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桃花树下心意相通后,宝玉和待玉之间的相处,便添了许多难以言说的默契与亲昵。虽碍于礼数,不能时时相见,但偶遇于园中,或是在贾母处一同说话,彼此交换的一个眼神,一句旁人听不懂的笑语,都足以让两人心中漾起甜意。

只是,那份甜蜜之中,总还夹杂着各自的心事。

这日天气晴好,宝玉用了午饭,觉得身上略有些倦怠,便歪在窗下的软榻上小憩。阳光透过碧纱窗,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可她心里却不踏实,梦境也纷纭杂乱,一会儿是警幻仙姑那悲悯又带着警告的眼神,一会儿又是自己那凄凉的“露珠”灯谜,让她睡得极不安稳。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又感到胸口那熟悉的、若有若无的闷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消耗着她的生气。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翻了个身。这身体的不适,近来越发频繁了些,虽不至于疼痛难忍,却总让她有些……警醒。

“姑娘可是魇着了?”袭人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关切。

宝玉缓缓睁开眼,只见袭人正端着一碗清茶站在榻边,见她醒来,忙递上茶水道:“姑娘睡得不安稳,脸色也不大好,喝口茶润润喉吧。”

“多谢姐姐。”宝玉接过茶碗,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些许倦意和心头的烦闷。她坐起身,靠在引枕上,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未时。”袭人答道,一面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方才林家哥儿打发人来问,说明日天气若好,想请姑娘一同去瞧瞧新开的海棠,不知姑娘可得闲?”

听到“林家哥儿”四个字,宝玉的心尖便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脸上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自那日之后,她每次听到或想到待玉,都会有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既欢喜又有些无措。尤其是回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更是让她脸颊发烫,心跳加速。这种属于女儿家的羞赧,是她前世从未体验过的,既新奇又让她有些狼狈。

“红海棠开了么?”宝玉定了定神,掩饰住内心的波澜,问道,“倒是许久没去那边了。明日……明日再说吧,看天气如何。”她没有立刻答应,心中仍有些犹豫。

待玉的心意,她自然是明白的。能与他一同赏花,自然是赏心乐事。可是……一想到自己那注定悲凉的结局,她便忍不住退缩。若是注定要分离,注定要让他伤心,那此刻的亲近,是否反而是一种残忍?自己真的有资格,去全然地接受这份深情,去回应他的期盼吗?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既渴望靠近,又害怕沉沦。她珍惜与待玉相处的每一刻,却又不敢让这份感情扎根太深,生怕最终的结局会让两人都承受不起。

正自出神,却听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侍书清脆的问候:“姑娘可歇好了?我家公子听说姑娘有些倦怠,特意过来探望。”

宝玉心中一跳,抬眼望去,只见待玉已挑帘走了进来。他今日换了一身竹青色的夹袍,更显得身姿挺拔,清逸出尘。见到宝玉醒着,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关切:“听袭人说你午后睡得不安稳,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许是春困罢了。”宝玉连忙避开他探询的目光,低头理着衣袖,脸颊又有些微微发烫。她还是不太习惯被他如此直接地关心和注视,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次亲密接触之后。

待玉也不点破,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见她除了略显倦怠外,气色尚可,才稍稍放下心来。他知道宝玉近来似乎总有些心事,虽不肯明说,但他能感受到她情绪的细微波动。

“明日栊翠庵的红梅大约开得正好,我遣人去问了,妹妹可愿同往?”待玉再次提起赏梅之事,声音温润动听。

宝玉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期待和温柔。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若是天气好,便去看看吧。”

待玉眼中立刻漾起笑意,如同春水解冻,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诗集,递给宝玉:“这是我前几日偶然得的,里面有几首咏花的诗写得极好,妹妹不妨看看。”

宝玉接过诗集,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的手指,两人都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收回手。宝玉只觉得脸上更烫了,连忙低下头翻开书页,假装看诗,心却跳得厉害。

待玉看着她羞赧的模样,心中既觉好笑,又充满了怜惜。他端起袭人刚奉上的茶,轻轻啜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只见庭院中的几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娇艳欲滴,却也预示着盛放之后的凋零。

他眼神微黯,轻声叹道:“今年的春光似乎格外短暂,这海棠开得是好,可才开了几日,便已有了颓势。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仿佛在感叹花期的短暂,又像是在感叹别的什么。

宝玉听着他这番话,心中也是一动。她抬起头,看到待玉望着窗外海棠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和怅惘。她知道,待玉心思细腻敏感,最是容易伤春悲秋。前世的“林妹妹”便是如此,这一世的他,似乎也继承了这份多愁善感。

“花开花落,本就是自然之理。”宝玉放下诗集,轻声说道,试图安慰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林哥哥不是常说,要珍惜眼前吗?这花儿虽然终会凋谢,但它盛开时的美丽,我们看到了,记住了,便不算辜负了这春光吧?”

待玉转过头,看着宝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温柔的笑意:“妹妹说的是。是我又痴了。”他顿了顿,语气却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只是……我有时会想,若是明知结局是凋零,那当初,又何必那样奋力地绽放呢?”

他的目光清澈如水,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探寻,仿佛在叩问生命的本源。那双眼眸里映着摇曳的烛光,却比烛光更显幽深,像是两泓望不见底的古井,藏着无数未解之谜。这个问题,让宝玉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是啊,若是明知结局……又何必……?这不正是她自己此刻最大的心结吗?

她想到,或许待玉劝她珍惜眼前,恐怕并非真的勘破了什么。

也许,他仅仅是希望她能快乐一些。他自己心中,对于这短暂易逝的美好,对于存在的意义,同样充满了疑问和不确定。那看似通透的劝慰背后,藏着的何尝不是同样的惶惑与挣扎?

从本质上来讲,待玉确实还是那个"黛玉"啊。那个会在落花时节扛着花锄独自葬花的孤傲少女,那个在风雨之夜写下"冷月葬花魂"的敏感诗人,那个始终在追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寻梦人。

这份共同的迷茫,让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些。宝玉看着他,轻声道:“我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或许绽放本身,就是它的意义吧。就像我们……能在这园子里相遇,相知,一同看花开花落,本身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了,不是吗?”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坦诚和勇气。待玉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虽有忧虑却依旧清澈的光芒,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击中了。他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宝玉放在膝上的手。

“妹妹说得对。”他低声说道,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温暖,“无论将来如何,此刻,我们在这里,这便足够了。”

宝玉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点了点头,心中那份关于未来的恐惧似乎又减轻了一些。虽然疑问仍在,心结未解,但至少此刻,他们选择相信当下,选择握紧彼此的手,一同面对这春日里悄然滋生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淡淡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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