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元宵夜月下私语后，宝玉的心绪虽未能完全开解，但待玉那句“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如那露珠般，独自消散”的承诺，却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她纷乱的心湖暂时平静了不少。只是那关于自身命运的隐忧，仍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她打发了丫鬟们，独自一人寻了个清静所在，坐在沁芳闸桥边的桃花树下，手里捧着一本才弄来的《会真记》（就是《西厢记》），正看得入神。书中的张生与莺莺情思缱绻，那些大胆而炽热的词句，看得她脸上微微发烫，心中也不由得起了些莫名的波澜。
她看着那落红随着流水缓缓东去，不自觉地便想起那些才子佳人、离合悲欢的戏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里的句子无端地闯入脑海，又让她心头更添了几分伤感。
随手拾起一片飘落在肩头的桃花瓣，放在指尖细看，那娇嫩的颜色，脆弱的姿态，像极了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命运。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花瓣投入水中，看着它打着旋儿，与其他落花汇在一起，渐行渐远，直至不见踪影。这份无声的惆怅，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宝玉回过头，只见林待玉正站在桥头，手里拿着几本书卷，青色的衣衫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目光柔和地望着她。也不知他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林哥哥。”宝玉起身，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脸上带着一丝被看穿心事的赧然。
待玉缓步走过来，在她身边的石墩上坐下，目光也投向那流淌着落花的水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轻声念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这春光，总是留不住的。”
“是啊，总是留不住的。”宝玉低声附和，心中那份感伤仿佛找到了共鸣，“就像那戏文里唱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再美好的东西，终究也有逝去的一天。”她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对自身命运的喟叹。
待玉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他自然听出了她话语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忧愁，想起了那日她灯谜中的“露珠”之喻。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微凉，指尖带着些许颤抖。
“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春去了，明年还会再来。”待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一如那夜月下，“纵然流年似水，但只要珍惜当下，用心去体会每一分美好，便不算辜负。”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宝妹妹，不要总是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更不要被那些伤情的戏文困住了心神。”
宝玉抬起眼，望进他清澈如水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全然的理解和包容，以及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知道，他不懂她那两世为人、背负因果的沉重，但他懂她的忧愁，懂她的恐惧，并且愿意用他的方式来守护她。
“我……”宝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关于碎片的秘密，她无法对他言说。她只能将这份沉甸甸的情感，深埋在心底。
待玉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没有追问，只是将目光转向手中的书卷，抽出其中一本，递给她：“方才得了本新刻的《西厢记》，比你手上这本，许是还要精细一些，想着你或许喜欢，便拿来给你解闷。”
宝玉接过书，指尖触碰到微凉的书页。她随意翻开，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上，那熟悉的句子映入眼帘：‘若不是真心耐儿等着，有甚么啰唆？’‘我这里款款情深，他那里接接迎迎。’……这些大胆而炽热的言语，在前世，她只当做有趣的文字来看，甚至会拿来调侃打趣。
可此刻，在这特定的情境下，由待玉亲手递过来，再读起来，却仿佛字字句句都带着别样的意味，敲打着她的心房。她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心跳也漏了一拍，连忙合上书页，不敢再看下去。
待玉见她这般模样，眼中不由得漾起一丝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荡漾开温柔的涟漪。他看着她绯红的面颊，微垂的眼帘，和那轻轻颤动的睫毛，只觉得心头一片柔软。
“怎么？这书里的句子，竟也让你害羞了？”待玉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问道，声音却低沉悦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才、才没有！”宝玉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连忙反驳，声音却细若蚊蚋，毫无底气。她抬起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正好撞上他那含笑的、专注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心尖，让她瞬间忘了言语，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落花依旧在无声地飘落，水波荡漾着细碎的光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待玉目光落在书页上那句“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之上，低声打破沉默：“妹妹知道为什么这会是禁书么？或许，正是因为太过真切，才令人畏惧吧。世俗礼法，总容不得这般炽热纯粹的东西。”他抬起眼，看向宝玉，“但情之所钟，又岂是礼法能够轻易禁锢的？”
他的目光深邃而认真，仿佛那话语不仅仅是在评论书中的张生与莺莺，更是在诉说自己的心声。宝玉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烫。她避开他的视线，伸手拈起一片落在襟上的桃花瓣，低声道：“是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书中人如此，看书人，有时亦是如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待玉轻轻念着《牡丹亭》中的句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般好景致，若无知音共赏，岂不可惜？”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宝玉脸上，那眼神中的情意，浓得几乎要化不开。宝玉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脸上更是滚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从未经历过这般直接而炽热的注视，尤其是在这样静谧暧昧的氛围下，被一个俊雅的男子如此凝视着，这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前世身为男子，她欣赏赞叹女孩子的美丽与灵性，只觉理所当然。这一世成了女儿身，虽也渐渐习惯了周围人的目光和称赞，但大多时候，她仍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在感受。可此刻，待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爱慕与渴望，却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女性”被凝视、被倾慕的实感。这种感觉陌生而强烈，让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林哥哥……”她刚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待玉却忽然倾身靠近。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墨香的气息将她笼罩。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唇上一暖，一个轻柔而温热的触感便印了上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宝玉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能清晰地看到待玉近在咫尺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唇很软，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却又有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坚持。
这、这是……
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膛。脸颊像着了火一般滚烫，那热度迅速蔓延到脖颈，耳垂，甚至指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前世今生，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被人如此亲密地对待。
前世她是男子，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经历。这一世她是女子，虽与待玉情愫暗生，却也从未预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长久以来，她习惯了以男性的视角思考，习惯了将自己放在一个保护者、欣赏者的位置上。可这一吻，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瞬间击碎了她所有关于性别的模糊认知和心理防线。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女儿身的柔软、敏感，以及在这种亲密接触下的脆弱和无助。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羞赧感席卷了她，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被心悦的男子亲吻，是这样一种……让人头晕目眩、心神俱裂、只想逃跑的感觉！
她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待玉。
待玉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微微一晃，脸上也露出惊讶和一丝受伤的神情。他看着宝玉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连忙退后一步，声音带着歉意和不安：“宝……宝妹妹，我……”
“你……你……”宝玉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脸上烫得能烙饼，心跳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她不敢去看待玉的眼睛，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天啊！她刚才都做了什么？！不，是他做了什么？！这……这成何体统？！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羞耻、慌乱、还有一丝丝无法否认的悸动和甜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是个“女孩子”的事实。这感觉太陌生，太强烈，太让人……不知所措了。
身后传来待玉带着懊恼和担忧的声音：“妹妹，对不起，是我……是我失礼了，你别生气……”
宝玉死死地捂着脸，拼命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是生气，她是……她是太害羞了！这种完全颠覆了她两世认知的冲击，让她一时间难以承受。
待玉见她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心中更是慌乱，试探着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碰她的肩膀，却又犹豫着停在半空。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怜惜和自责。“妹妹若是不愿……我……”
“不是……”宝玉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我……我没有生气……只是……”只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颊、脖子、耳朵，乃至全身的皮肤，都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待玉听她语气不似盛怒，心中稍安，却依旧不敢靠近。两人就这么一个背对着，一个站在身后，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又带着异样情愫的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宝玉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剧烈的心跳。她深吸了几口气，慢慢放下手，却依旧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待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那目光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那日你说……不会让我像露珠一样……”宝玉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真的吗？”
待玉闻言，眼中顿时放出光彩，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自然是真的！字字句句，皆出肺腑！”
宝玉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她咬着下唇，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虽然轻微，却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待玉所有的不安和自责。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再次握住了宝玉的手。这一次，宝玉虽然依旧浑身僵硬，脸颊绯红，却没有再推开他。
她的手很软，也很凉，还在微微发抖。待玉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仿佛想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给她。
流水依旧载着落花缓缓流淌，春天，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