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落叶已经湿透，踩上去软塌塌地粘着鞋底，每一步都像走在缄默的泥沼中。
郁念走在队伍最前方，身上的灰衣染了潮气，衣摆与靴沿处渗出一道水渍浅痕。
他神情安静，目光无波，即使林间透出异样的寒意，他的步伐也没有丝毫迟疑。
今日任务，是由这次执事长老调派的清剿队伍执行初次巡查，原本是由内门高阶弟子出场，但却分给了外门凡阶。
这支队伍多为外门修士，大多是筑基期，但也混编了几名内门监领，用以确保秩序。
名义上是针对幽魇海浅域近日的灵压异常，清理可能残留的魔族余孽。
但从进入山口至今，他们遭遇的，除了几只受惊乱窜的山兽，并无半点妖邪之兆。
走在郁念左后侧的是顾昭阳，眉眼清淡。
他目光扫过一片散落的枯枝残叶，低声开口：“这些印子太浅，不像是灵兽所踏。”
“而且方向混乱，明显是被吓到的野兽乱逃。”他语调压得很低，但语气凝重。
几名外门弟子闻言轻松不少，有人小声附和：“幽魇海年年都传出魔息，也不见真有魔种出世，多半又是虚惊一场。”
“是啊，说不定只是几处地脉波动，把林中猛兽吓了出来。”
“总比真遇上那种东西好。”
几句交谈在雾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有人甚至轻笑了一下，试图驱赶这过度沉静的气氛。
但郁念没有开口，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地面某一处。
那是一根被碾断的枝条，外层焦黑，枝叶枯折，一侧隐约透着灰白，一侧却被不规则地压裂，裂痕边缘泛着模糊的红痕。
他缓缓蹲下，指尖轻触断口，一种极轻的麻感顺着指节微微扩散开来。
这不像是普通灵兽造成的撞击痕迹。
更像是某种术法短暂释放后的灵压，哪怕只是一瞬，也能让感知钝重几分。
身后脚步声轻响，陈咏枝走近，弯腰身子的黑发似被雾气捋直垂下，红瞳清冷：“不像是自然碾压的裂纹。”
她眯了下眼，视线落在枝叶另一头残留的焦痕上：“你觉得是术法残余？”
郁念没有回答，只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那一声应答淡得近乎无感情，却带着极隐约的克制。
他转头望向林深处，那里的雾色更重，颜色也不再是寻常的浅白，而是混入了某种说不清的灰青色。像是血丝在水中舒展开来，未成型的杀意静静潜伏其后。
他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抬起右手，藏于袖中的手指轻轻触碰剑柄。
而此刻，他尚未运转神识，那剑，却自己微微颤了一下。
像是察觉到某种无形的情绪波动，在替他提前回应。
他眼神微动，刚欲开口，却听顾昭阳在身后低声问：“你闻到了吗？”
郁念转头，看向他。
顾昭阳神情未变，却声音冷静：“血味，很淡。”
语罢，一道极轻的尖啸声从林雾深处传来，像兽嘶，又像风穿枯枝，一闪即逝。
众人齐齐驻足，雾更浓了些，仿佛连脚下的土都轻微震动起来。
郁念抬起头，神色未变，右手仍搭在剑柄上，像是在等待下一道无形的波动自迷雾中揭开帷幕。
林间偶有异响传来，不清晰，却足够扰乱心神。
队伍后方一名弟子忽然低声叫了句：“前面是不是动了什么？”
有人下意识拔出剑，剑身在雾中晃动，冷光被吞噬，不见反射。
“是只野兽吧？又不是魔物——”话还没落完，便被一道刺耳的啸声打断。
声音极细，却仿佛贴着耳骨钻入脑中，像是谁把指甲尖利地划过一层结界，那一瞬，几名修为不稳的弟子齐齐捂住了耳朵，面色苍白。
顾昭阳率先踏前几步，抬手止住躁动的弟子：“别乱动，运心诀。”
他眼神冷静，望向雾中某个方向。
那一瞬，郁念也抬起头，视线落在更深的林隙之中。
他的识海没有受到波动，但有一股莫名的刺痒感，自后颈蔓延开来，像是被谁的指尖轻轻扣住，下一瞬就要用力拉扯。
“……来了。”他低声开口。
话音未落，一名外门弟子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跌退两步，扶着树干喘息，眼神怔忡。
“我……听到了……不对，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弟子的声音发虚，“耳边有声音，一个女的，像是在……念什么。”
他的眼中一阵茫然交杂恐惧，额角青筋突跳。
郁念皱了皱眉。
那人方才所受冲击，不是法阵压制，也不像魔息干扰，而是极轻极细的精神入侵。
没有撕裂感，却带有极微弱的诱导。
那不是野兽能发出的东西，也不是普通幻象。
陈咏枝迅速靠近，从怀中取出一枚清新诀，贴在那人眉心。
她的动作极稳，但唇色已经褪淡，声音也低低的：“他的识息被扰乱了，不深，却像是被谁控了心神。”
“是试探。”郁念开口，语调平静，却压得极低。
顾昭阳闻言挑眉，看向他：“你能断定？”
郁念点头，目光始终没从那名弟子身上移开：“术不重，但极挑目标，像是专门挑选防御松散的人。”
“若真是魔族，为什么不直接攻击？只是诱导。”
“更像是在找什么。”
顾昭阳沉默。陈咏枝则看向郁念：“你……听见了吗？”
她问得小心，眼神却带着一丝锐意——不像是单纯的疑问，更像是验证。
郁念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他没有直接回答，只看着她：“我没分心。”
这句话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却巧妙避开了所有可能会牵动识海共鸣的问题。
郁念指尖不自觉抚上后颈，那里缠着的红绳轻轻动了一下。
他皱眉，将那种轻颤压了回去，但他手心紧攥，那一瞬——
他确实已经听到了。
不该在这里出现。
但那种感觉像是一种顺着皮肤滑进骨髓的感应，仿佛谁在极远处唤他，又仿佛谁的影子，穿透了时间的罅隙，从识台底部晃了晃。
她不说话，或者说——她说的话，不是现在能理解的语句。
只是低低的絮语。
就像曾经某次在落雪的夜里，她轻轻跪在他床边，拂过他发丝，问他——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他回不过神来。
直到女子的手指轻触在臂弯上，那道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郁师兄——”
郁念沉静看她一眼，那双深黑的眼眸边没有茧，却略显得疲。
“我们必须马上定阵。”顾昭阳号召弟子：“这地方不适合久留，先退出这里，回去禀告长老。”
他的神情不像是恐慌，而是一种戒备。
“先稳住其他人。”郁念缓缓道，“我们不能动太大阵仗，动得太快，可能会被盯上。”
陈咏枝闻言，忍不住望他多看了一眼。她站得近，能看到郁念眼下的暗影不知何时更浓了一些，像是方才那一瞬，有什么自他眼底浮出，却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你以前……是不是也在这种雾里，听见过？”她轻声问。
郁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转身走向林子更前方的一处高地。
“下一个被诱导的，就不是轻伤能收场。”他说。
枯叶落在他那干净的发隙上，无声无息地被他抬头摘落。
而陈咏枝则站得略远，眼神不自觉落在郁念背上。
他走得不快，却像每一步都踩在了什么看不见的引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