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十余艘浮云宗灵舟,自九重云空缓缓降落。

舟尾灵纹未敛,驱动望渊舟的符阵犹在回响,一道道灵光自舟身散逸,如羽如鳞,在夜色未沉之际,于幽魇海边缘打下第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痕。

郁念立于舟前,背脊笔直。

他身着的那一袭灰衣,立在逐渐散落的灵光中,反倒如寂岩中一笔未落之墨,静默而孤绝。

他望向前方。

他本以为真正靠近这地方,会激起什么情绪,可现在,却只觉内心如久旱荒原,连风也无。

或许,那份悸动,他从未真正拥有过。

那是一片几乎看不清边界的黑潮之地。

天地仿若被横刀切断,幽魇海本就站立之地不多,而那座形似岛的地方,大部分都由一线金光结界隔开。

  那线之内,是他们百余高阶弟子、长老执事暂驻之地;那线之外,是靠近万古未明之境的“潮地”。

幽魇海,古称”魇泽”。

相传此海源于上古魔界之余渍,吞噬一切道意。

  千年前断思宗于此覆灭,有残魂千缕,遁于海底不散,曾有圣宗老祖夜探海心,三日后形神俱裂,仅留神识断片回返宗门,自此此地被列为禁界之地。

今夜潮起雾生,海雾吞日没月,一线天光也被蚀得昏昏暗暗。

身下的灵舟初停,部分宗门弟子尽数沉默。

脚下,是经岁月打磨过的黑岩石台。

  粗粝、冰冷,夹杂咸腥气。

  石纹中残留斑驳灵痕,皆为往年试炼所刻,横竖交错如兽爪乱撕,仿佛随时会从某个缺口中涌出什么不能言说的东西。

有风自海面拂来,轻得像低语,却夹带细微血腥。

远处光焰星点,那是其他宗门提前抵达者已立营布阵。

  幽暗夜色中,一座座灵帐隐现或灭,远远看去仿若火灯埋骨,照不清边界,只让人心中莫名生寒。

“娘的,这地方一到夜里就不干净。”那个叫王二的弟子在身旁低骂一声,声音不大,却将压抑气息冲破片刻,引得周围几人侧目,却无一回应。

郁念没作声,只看着那被浓雾与法阵阻隔的灵魂之海。

——他第一次真正靠近幽魇海。

典籍中说,这里面看似是潮水却凶戾幻境叠生,幽冥气浊,可夺心神。

  可此刻亲眼望去,郁念却觉得它更像一头蜷伏未醒的深海巨兽。

寂静,却不安。

不知何时,原本浮动于夜空的灵舟逐一落定,舟体轻鸣,灵阵一息间熄灭。

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咚”,却让许多弟子同时屏息,仿佛一场真正的沉入,才刚刚开始。

执事长老从主舟步下,声如法钟,灵识四散震荡:“诸弟子听令——列营结阵,凡阶弟子不得擅越结界主线!此地之外,寸步生危!”

话音甫落,几位筑基修者已开始分发阵盘、引导布营,阵石落地,灵光交织,仿若蛛网织界。

  各峰代表也在各自调动弟子列队,次序井然。

而郁念,只沉静提着一枚灰玉灵盘,未与任何人一同。

他自舟尾最后一个踏出,未言、未看,也未曾回头。

脚下所踏石纹冰冷而硬,郁念却仿佛未觉。

  他目光扫过四周,最终挑了一处靠近边缘、临近灵雾的高处空地,就此立定。

他未与任何同阶组队,不似中阶弟子抱团取暖,也未入阵心内圈,只静静站在那里,如静止的界标。

他的身影被夜色缓缓包裹,恰似幽魇海边,那第一道,最早燃起的灵光。

   夜已深。

营地四周灵阵封闭,仅留高阶弟子与执事长老可自由出入。凡阶皆不得离营。

郁念所立之处偏向边缘,灵帐未起,仅以灵盘画界,布成极简一方静阵。

  月光落地如霜,孤灯不燃,只能靠符文微光映照他眉眼。

他在石边静坐良久,未设灵帐,只以灵盘画阵自守。

  抬头看了眼夜空,四下静寂得只剩灵阵涟涟。

  袖中不知何时滑出一枚折痕斑驳的符纸,指腹下意识地缓缓摩挲。

  那是她曾给的辟邪符,早已灵力尽散。

上次偶遇陈咏枝给的。

其上字迹偏瘦、棱角稍尖,不知为何他竟然想起了那抹白影。

如今再翻出来,只是随手习惯,郁念也未细思,轻轻捻在指侧。

而不远处某个灵帐后方——一抹清影倏然凝在夜色之中。

陈咏枝。

夜风掠过帐后,陈咏枝站在一株幽松后方,原本只是巡视阵线。

  她本是扫视而过,却在下一瞬停下了呼吸。

他指间旋着一枚黄符,泛着旧光,那是……     那是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符。

  心脏仿佛骤停了一瞬。

  那是她亲手刻的,曾偷偷塞给他,原以为早就丢了。

原本只是例行巡视,陈咏枝却在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背影后骤然一顿,灵雾未及掩盖她一瞬的恍然。

  陈咏枝亲眼见证过他从灵根觉醒、基筑期,以至如今的结灵圆满。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不该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念。

可情绪这种东西,仿佛不听话。

就在此时,郁念忽然缓缓抬起头——

目光,并未望向她所在,却落向灵阵边缘那幽黑无光的雾海之外。

    “陈师妹。”

  一道低声在她身后响起,顾昭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神情不解,微蹙眉:“你……在看什么?”

  陈咏枝眼底微沉,呼吸凝滞了片刻,唇角却扬起一抹无所谓的笑意:

  “……认错人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却比预想中慢了一些。

  顾昭阳看着她背影,似欲说些什么,终究没出声,只一同离去。

  可她并未直接回帐。

  而是兜了一圈,在另一处更远的营地边缘停下。

  灯火疏淡,她隔着风与结界再一次看向那个静坐的灰衣身影——依旧孤静,依旧沉默,仿佛根本未觉有人窥望。

  她指尖贴着藏在袖中的小符,贴她腕上微微发热。

远处,郁念仿佛无知。

他仍坐在那里,目光低垂,缓缓将那枚早已失效的能静心压神的符纸折起,重新放入袖中。

  他眼帘低垂,却在风声中微顿。

  指尖符纸停住旋动,仿佛捕捉到了一丝并不属于营地的气息。

  他未动,只是静静收好那符,叠入袖中,如无事发生。

  可他心中某处,却似泛起一道极细极细的波澜。

灵海边风声低鸣,如有潮音,掠过他眼睫。

  夜已深,灵帐静伏于风声中。

  陈咏枝并未即刻回帐,而是在某处营地边缘停了许久。

  她远远望着那道孤立在第三舟营边的身影,灰衣素剑,一如既往的寂静。

  四周还有弟子在布阵调符,她却似未闻未见。

  指尖收紧,藏在袖中的小符微微发热,那是她曾私下绘赠给郁念的辟邪符,料想早已被弃,如今却在他布阵时从怀中掏出,指腹细细摩挲,神色未变。

  可她认得那道符纹。那是她独用的手诀,那是她亲手刻着自己字的一道特殊咒符。

  心底某处悄然一震,连带着原本清明如镜的心绪也生出些微不稳的漪涟。

  她不敢走近。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就像许多次——自他初入小竹峰、初试剑诀、初次在夜间静坐入定。

  她总觉得,自己能看懂他。

  她低头,唇角勾起极淡极轻的一抹弧度——不是笑,像是嘲弄,也像是怅然。

  片刻后,她那双眸恢复惯常的冷静清澈。

  她转身入帐,帐帘落下,隔绝风声。

  然而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偷偷看他。

  也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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