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在半空一碰,互洒进几滴酒液。

“那后来呢?”慕瑾瑜饶有兴致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善解人意的漂亮姐姐,也算是我少时的白月光吧。她很看好我,对我很好,还说要支持我的艺术梦想。”

顾明诚一口气饮了足足半杯酒。

就在慕瑾瑜以为自己会听到什么甜甜爱情故事的时候,对方冷不丁来了句:

“于是几个月后,她成了我的后妈。”

“啊——?”

慕瑾瑜失声惊呼。

“没什么好意外的,不然你以为,什么样的人会眼瞎到支持一个连画笔都拿不稳的菜鸟,去实现他的艺术梦想呢?”

顾明诚用一种很轻快的语气,讲出了这件积压他心底,十分沉重的事。

“放眼天下,也只有父母了吧?”

“——你先别管人家亲的后的。”

“唔。”一时间,慕瑾瑜也不知自己是该跟着笑两下,还是该作出悲伤的表情。

“该我问你了。”顾明诚话锋一转,“你最悲伤的一件事是什么?”

慕瑾瑜怔怔许久,最终,她低下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爸死了吧。”

“虽然他是个畜.生,他不负责任,他酗酒,他打鼾比雷都响,他满嘴跑火车,可他……还是死了。”

眼角有些发痒,慕瑾瑜抬袖抹了抹,又沾染一片水渍。

她抬头,笑容明媚,却流下两行清泪,“其实偶尔……我还挺想他的,我妈也是,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也是。”

顾明诚微微动容,默然几秒,他忽打诨:“其实我也是。”

“啊?”慕瑾瑜惊讶,“你也想我爸?”

“想什么呢,当然是我爸。”

慕瑾瑜更惊讶,“你爸……咳,顾叔叔……他也去世了?”

“差不多,快了。”顾明诚点点头。

“你好像不怎么伤心?”

“不是不伤心,主要心情很复杂。因为造成他脑梗的原因是‘马上.风’。”

慕瑾瑜呆了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马上.风”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在性.行为过程中,身体状况堪忧的中老年患者,由于心跳过快、神经过于兴奋,从而产生猝死的突发性症状。

再结合他少时的白月光,如今成了他后妈……

这心情确实复杂。

“节哀。”慕瑾瑜伸出纤手,轻轻拍了拍对座男人的手背。

“事发那天。”顾明诚轻声说,“我还在维也纳进修表现主义绘画。我问我导师:‘老师,你说我这辈子还有机会靠艺术名留青史吗?’”

“导师沉默了很久,她问我你知道希特勒吗?”

“我说我知道。”

“她说要不你别画了,学学希特勒,行为艺术也是艺术。”

“她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当即和她道别,马不停蹄回了国。我在机场的厕所里剪掉留了七年的长发,扔掉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

“我爹瘫痪后,家里乱成一锅粥,必须得有人站出来收拾。”

“这个人必须是我、也只能是我。世豪当时太小,至于曼曼——她还是有那么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机会,靠艺术青史留名的。”

讲完这个三分唏嘘七分沉重的故事,顾明诚默默饮酒,静等面前少女消化完。

憋了好半天,慕瑾瑜才失笑说,“你这辈子,也是够多灾多难的,喏,敬你~”

顾明诚端起酒杯,遥遥相碰。

似是换了歌单,悠扬舒缓的乐曲,不知何时变得柔情绵绵。恰风月正好,周围酝酿已久的情侣们也交换着脉脉的眼神。

相顾无言。

慕瑾瑜忽然被盯得有些害羞。

这是一种诡异的、澎湃又怯弱的、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情绪。

她忽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滑出了轨道,正在逐渐奔向失控。

“那什么……我、我得走了,今天谢谢你。还有……想开点儿。”她撇开逐渐绯红的脸,抚平裙褶站起。

“我开车送你吧。”顾明诚也站起来。

“不用啦……”

“我还有点事想问你呢,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总不能你听完就跑吧?”

顾明诚换了个理由,而这套说辞,慕瑾瑜无法拒绝。

再次坐上这个男人的副驾。

同一双人,同一辆车,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别客气。”顾明诚再次打开那个车载小冰箱,内里的零食,这回慕瑾瑜轻轻拆了一包。

“谢谢~”她笑靥如花,微粉的脸颊映着清澈甜美的光。

“我问个问题,你是不是讨厌我弟弟?”顾明诚启动车子。

“想听真话、假话?”

慕瑾瑜故意半歪小脑袋,语气不自觉变得有些可爱。

“假话。”顾明诚笑接。

“嗯~~”慕瑾瑜轻轻娇吟声,然后学起妹妹以前那副很装的绿茶模样,扭捏害羞,把玩青丝,甜娇起嗓音道,“那我喜欢他~嫁入豪门好像也不错呢~”

“真话呢?”

慕瑾瑜又一秒变脸,她坐直,嗔怨撇了撇嘴,“唉我说真的……我觉得最适合他头型的帽子是路灯。”

“噗呵呵。”顾明诚忍俊不禁。

夜长路短。

那些久久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似乎都因为少女娇艳明媚的脸庞,和洒脱无羁的笑容,透进点点星芒。

而少女也好似能体会到压在他轻快语调下的喘不过气,一路上,撒娇哄闹,逗他开心。

明明是相识不久、生活从无相交的两个人,却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

这种默契不是夫唱妇随、青藤老树的依挽,而更像隔海相望的两座灯塔里,看护人用穿破黑夜的航标灯在海上合写十四行诗。

慕瑾瑜第一次觉得历山这座城很小,从这头到那头,好像一拐弯就到了。

车子停在联排别墅旁边,顾明诚却没有熄火,也没打开车门。

“到了。”

“嗯……”

车内的温度逐渐冷却。

没有挽留的言语,也没有再发出邀请,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无论刚才相谈多么甚欢,这一下车,就是两条平行线般的永别。

甚至连“弟媳”与“大伯哥”这类相逢都不会再有。

他已洞悉她的清高和傲气。

很荒谬的结论。一个这种家庭、撩拨风尘的女孩儿,比过去的自己都骄傲和清高,但这确实就是他的直觉。

她已真挚地坦白很多东西,顾明诚却依旧觉得她充满谜团。

矛盾至极。

本以为会是一场猎物和猎人的游戏,到头来却是两条胡狼互相舔舐伤口。

沉默许久。

相互都已明白对方的意思,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慕瑾瑜选择扑灭心底那簇跳动的烟火,因为这太荒谬了。从理性角度,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妹妹会用自己的身体boki,自己又岂会感受不到她少女情怀的余音呢?

人本就是情感动物。

但人也不能只是情感动物。

这只是妹妹肉体对自己灵魂一次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叛逆罢了。

“好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我,我先走啦,拜拜~”

慕瑾瑜作了个甜婉笑容,她摆摆手,随即下了车。

隔着车窗,她隐约看到那个男人,也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缓缓朝路的尽头驶去。

星月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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