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出《牡丹亭》的“游园”正唱到好处，咿咿呀呀的腔调婉转缠绵，台上的杜丽娘水袖轻拂，眼波流转，演尽了春日伤情。周围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赞叹或低语。然而，在宝语眼中，喧嚣的乐声，热闹的人群，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纱，显得不那么真切。
她强打精神应付着，与身边的姐妹们说笑几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夜色已深，月华如水，庭院里悬挂的各色彩灯随风摇曳，光影斑驳，映照着寂静的花木，别有一番清幽意境。
“姐姐，你看那柳梦梅，是不是傻傻的？”薛盼看得投入，还时不时凑到宝玉耳边点评几句，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嗯，是有些痴。”宝玉心不在焉地应着，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这花厅里人多，空气也有些燥热。她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感到一阵轻微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盼妹妹，我、我有些头晕，想出去透透气。”宝玉低声对薛盼说。
薛盼闻言，立刻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她：“头晕？要不要紧？是不是方才着了凉？”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探宝玉的额头。
“不碍事，许是人多有些闷着了。”宝玉微笑着摇摇头，便要起身
“宝姐姐，你到底怎么了？还是不高兴吗？”薛盼挨着她坐，拉住她的衣袖，见她神思不属，不由得更加关切地问道，声音也放低了些。
宝玉摇摇头，勉强笑道：“没有，就是觉得屋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她确实觉得胸口有些发堵，恐怕是方才情绪波动的影响，“不碍事的，可能是人多吧。我出去走走就好，你安心看戏。”
“那怎么行？我陪姐姐一起去！”薛盼想也不想，立刻站起身来，扶着宝玉的胳膊，“这黑灯瞎火的，姐姐一个人我不放心。”她语气里的坚持不容置疑，倒让宝玉心中生出几分暖意。这妹妹虽然有时娇憨，却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
二人便悄悄从人群后退了出来，绕过花厅，来到外面的庭院里。夜晚的凉风拂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气，顿时让宝玉觉得舒畅了不少。一轮皎洁的上弦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清辉，将园中的亭台楼阁、树影花丛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光之中。
“还是外面舒服。”宝玉长舒了一口气，沿着小径慢慢走着。
“姐姐方才是不是被那谜语吓着了？”薛盼跟在她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其实就是个玩意儿，姐姐别往心里去。姐姐这么好，老天爷定会保佑姐姐长命百岁的！”她努力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措辞才好。
宝玉闻言，心中微暖，笑着摇摇头：“我知道妹妹是好意。我没事，只是……偶尔会有些胡思乱想罢了。”她抬起头，望着那轮残月，心中思绪万千。是啊，谁不希望长命百岁，与心爱之人相守呢？可命运之轮，又岂是人力可以轻易扭转？
两人默默地走着，月光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薛盼见宝玉依旧眉间微蹙，便绞尽脑汁地想着别的话题，想逗她开心。正说着，她不经意间回头一瞥，却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不是林待玉又是谁？
他并没有跟得很近，只是远远地、安静地望着这边，目光专注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薛盼何等伶俐，一看便明白了。她心里偷笑，这位林家表哥，对宝姐姐的心思，可真是藏都藏不住呢！
薛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忽然“哎呀”一声，停下脚步，捂着肚子道：“不成不成，方才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肚子疼起来了！姐姐，你先在这儿等等，我得赶紧回去找找药，或者问问袭人姐姐有没有备着。”
“肚子疼？要不要紧？”宝玉闻言，立刻关切地问道，“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不用不用！”薛盼连忙摆手，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推着宝玉往旁边的石凳上坐，“姐姐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就别跟我来回跑了。我快去快回，一会儿就来找你！你可千万别乱走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月洞门的方向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装作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提着裙角匆匆往回跑去，转眼就消失在花木扶疏的暗影里。
宝玉被她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这般风风火火的。她转过身，正想在石凳上坐下歇歇脚，却见月光下，林待玉正缓步向她走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锦袍，更衬得身姿清雅，面容如玉。走到近前，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宝玉脸上，带着探询的温柔：“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只是觉得里面有些闷，出来吹吹风。”宝玉迎上他的目光，方才心头的郁结，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仿佛又消散了不少。
“方才的灯谜……”待玉轻声开口，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过是戏言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宝玉低下头，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轻声道，“理是这个理，只是……有时候，心里就是忍不住会多想。”她抬起眼，望着待玉，“林哥哥，你说，这世间之事，是不是真的都有定数？我们所做的努力，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待玉沉默了片刻，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流转。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宝玉微凉的手指，认真地看着她：“我不知是否有定数。但我知道，若不去尝试，便永远没有改变的可能。露珠虽短暂，却也曾映照过朝阳，滋润过草木。生命的意义，或许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得真切，是否留下了存在的痕迹。”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宝玉怔怔地听着，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是啊，前世的自己浑噩度日，最终落得那般结局。这一世，她努力改变，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她拥有了此刻的真切，拥有了身边人的关怀，拥有了……他。
“而且，”待玉看着她，眼中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如那露珠般，独自消散。”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宝玉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和寒意。她抬起头，望进待玉那双仿佛能看透她所有心事的眼眸里，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唇边一个羞涩而安心的微笑。月光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和近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在低声吟唱。这一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连时间都放慢了脚步。那关于命运的忧虑，关于未来的不安，似乎都在这静谧的月色和彼此掌心的温度中，暂时消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