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梓沐也不回头,一句话也没说地在一次深呼吸后继续向前走去——网状外壳的电梯——去最高层。
背后不远处的人群一角在这时却突然骚动了起来。
“让大臣站出来!”
这是一个年轻人突然地振臂高呼。
“救主不是为了拯救我们而来的!”
又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了。
电梯已经发动,它缓慢地向上攀升着,电梯中唯一的三人看着那名青年人被一记划破空气的皮鞭打中,但仍不屈服,高举着自己流着鲜血的漆黑双手,呐喊道:
“我们是人!我们不是蚂蚁!”
他的另一位淹没进蠕动人群中的同伴也跟着高呼:
“我们都被骗了!我们要反抗!”
砰。
“——!”
人群的蠕动因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中断了,但却只是时间停顿了一瞬,又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一般地继续蠕动起来。
声音从头上随着电梯的上升变成脚下,李梓沐看见那一根仍然冒着烟的枪管,还有那以胸口的洞栽培着开放地那样鲜艳的鲜血之花。
她看着花朵下一瞬间的凋谢。
持枪的那人转过头,看向正在上升的电梯中的三人,李梓沐把艾彼一档,面无表情地看着越发远离的楼层,还有那被抬着直接从高层丢下的青年人们的尸体。
“……”
电梯停下,门开了。
……
最高的几层没有奴隶般的人群,李梓沐抬头看见几个面黄肌瘦坐在胡乱堆叠的箱子边的男人,他们也看见她。
“跟着我走,别东张西望。”这声音与平常不同,它冷冷的,带着些愤怒。
实际上这不是李梓沐第一次来到蚁穴,她在世纪之初见证了它的开通和建成,那一个时候,或许陪着家人陆续进入的人们都感叹着自己的好运气。她也当然早在脑中画好了最基本的地图,最中央的枢纽其实什么都没变,悬崖街也是她自己为了让更多人入住提出来的提案。
但这里却又什么都变了。
安排音乐机关舞台的大广场的尸体的归所,代表希望的门票成为了地狱的通行证,人类希望的堡垒成为愚昧的巢穴,进步的知识却装在这样落后的制度中,干洁的街区变成了黑与黄,生机的人民成为了死的肉,就连最初的难民区都成为如今别人的梦寐以求。
她很生气,为这里的破败生气,为这里的麻木生气,为这里他们的视线生气,但她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的步子变得很沉重,在铁网架中踏过,从铁皮的楼顶踏过。
三人的脚步一个一个从上边走过,有人走得闷响又愤怒,有人走得急切又不解,有人走得沉重又警戒。
正在广播着什么的,脖子上挂着一副耳机的中年男人从窗边探出头来,好像同样带着几分愤怒地吼道:“走轻点!”
接着他就立马看见三个人从自己房边的楼梯下来,直直地向自己走来,领头的那个女人一头红发,后面一小一大。女人看向自己,路过自己,于是他立马止住了嘴,看着他们又走过自己,正好走进自己身边的房子——也是他自己认为是自己的房子之一的地方。
“喂!你们——”
他像是受了什么禁祀般地把耳机一摘,跑过去,迎头又撞到了那个高大男人。
“啊,抱——”
高大男人应该是想端正态度地道歉,但下一秒——又是那个红发女人,让高大男人让开了些许步子,看着自己,那一张美若天仙的脸终于被自己看清了——于是他又一次地止住嘴,不过女人第一句话就让他更加失言,整个人都混乱起来。
”知心先生,只是借用一下房间而已。”
一把钞票被女人单手抓着拍在了自己的右脸上,用审视般的目光扫视着自己。“知心先生”看看她又看看钱,看看钱又看看后面那个有些不知所措地孩子,看看那孩子又看看那个自己好像有点眼熟,脸上也有些感到不可思议的男人,最后又看向那个女人。
“你…你买‘东西’?新…新来的?”
“知心先生”搜搜自己的裤袋,掏出一袋小小的**,有些怯懦地。
“只……只有这些了…货还没到……哎哎!”
但女人见了之后就立马一脸嫌弃地把它拍走了,还看着它一脸厌恶地骂了一句“脏东西”。
“知心先生”刚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立马被她的那张脸塞了回去,女人见自己没话说了,又带着一股藏着威胁般的语气说:
“租几天屋子,你的通讯设备也借上几天,电台不用关,我们需要就来找你。”
他没看见女人特意用手肘顶了一下高大男人,只看见那个男人手里有一把刀,孩子甚至也背着一把,于是之后急急忙忙地:
“好!好好好!我下次不敢了!”
克洛克和艾彼都搞不清李梓沐突然又想要做什么了,但起码都知道那一段“交涉”后,她的表情明显地温和了许多,心情也好像放松下来。
“成交。”
她笑了笑,把钞票一把打在“知心先生”怀里,他急忙地去捡散开的它们,接着李梓沐以一种似乎是愉悦的表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克洛克听到她装模作样地喊了句“来帮忙——”,但也只有他听出了这是装模作样。
先前的许多不快都好像消散了许多,克洛克看着艾彼好像也如释重负一样地小跑过去,心里也感叹着这个女人神奇的性格。
总之,他们在那儿暂时租下了。
……
李梓沐很快就匆匆忙忙地跑到另一个城区去了,对艾彼的说法是“找药房”,还拒绝了艾彼有些急忙的同行请求,克洛克也就因此没法子离开了,他倒是不怀疑李梓沐会有什么小算盘,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有,但不会是针对自己和艾彼的。
所以既出于“看房”又出于“看孩子”理由的克洛克倒是也就留在了悬崖街,空气很脏,但也至少比外面好。但他只要一想到外面的人们就想到那一个被枪杀,毫不留情地从高层丢下的青年,还有那一个没有希望之光的孩子。
接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斯诺,还有斯诺口中的库伦·阿基拉。
他接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让那边那个电台主播起一层冷汗,而自己脚下的二十二层里,有整整十八层楼的边缘破烂,时不时坠落或被坠落几个死或将死的人。他只要在这铁皮房外就总能看见这种景象,所以他又因为这些原因一直在这里——艾彼的身边,也是那个主播的红房子里,在房间内的门附近坐着,看着像一个不好惹,下手狠,沉默寡言的打手。
随便了……艾彼刚才在路上的心情一看就不好,但起码这时候是好的。这主播和艾彼意外地找得到共同话题,聊了起来,艾彼开心,足够了。
克洛克用他那双眯起的棕里带黑的眼睛,悄悄看着艾彼。他的病还在,这让他有些想睡。
“……”
“那……琳达她真的会参加下一届明日之星吗?”
“这你放心,肯定会,消息确切。”
“影院……离这儿很近对吧?大概多久能到啊?”
“近的很……以前倒是可以坐车过去,她也是从这儿过去的——不过那之后没几个月蚁穴就变样了……所以,现在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啊…等一下!”
“啊?”
“斯坦叔你见过琳达!?”
“那可不,明日之星的介绍信,甚至她去影院的车票,都是经我手办下来的!而且,听你边上(看一眼克洛克)……那个女的说(小声地)……你之后也要去影院?”
“对,我要去和她见一面,这是约定……”
“……”斯坦沉默了一阵,他细细回想了这句话,之后联想了几个事情,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有点惊讶地看着艾彼,接着好像是试探性地问。
“要不我给你也写封介绍信?”
“可……可以吗……?”艾彼却突然萎下来了。
“没问题!我想想…有一个要求,就一个,不过分。”他没去看一边的克洛克了。
艾彼看上去没点顾虑,雀跃一样了:“什么事?”
斯坦看着艾彼,内心其实挺慌的,结果那孩子答应地异常爽快,看着这一幅好像单纯地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样的脸,在瞟了一眼门边的打手——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地克洛克后,又看回了艾彼。
艾彼的眼神很真诚,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斯坦也是这一个瞬间——第一次与这孩子对视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干净——是有光的——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他的话突然卡在了嘴边,最后变成了一句。
“我才三十三,不算太老,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好吧?”
艾彼感觉这一句话有些熟悉,但仍然在一些并不算多的疑惑中点点头。
“啊…!叔!”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克洛克其实是真的睡着了,看着那个似乎已经进入了变声期的可以给自己带来更多钱财的少年,“知心先生”好像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
少年一个人扛着那个比自己壮上一圈的身躯回到自己原本地,被租下的房间里,又一个人为他铺好了地毯——再到床铺。知心先生才终于联想到“约定”的另一层含义,那是那个女孩曾笑着,好像很骄傲地对自己说的——也是通过她被这世界上许多人都听到的。
“我的搭档可厉害了!他可是要去找太阳的人!而且我相信他!他现在肯定就已经在路上了!这可是我们的约定!”
斯坦清晰地记得这一切,那个有着一头漂亮红发的,一定会成为一颗灿烂明星的女孩,只有在讲到那个男孩时,才会露出的表情——真心地,真正地象征着自豪和快乐的笑容。
他记得自己当初只是吃惊于那个女孩第一次真心流露的表情,也对那个女孩的妄想般地想法抱有一丝不信甚至是嘲笑。
为什么我会不相信呢?
为什么……会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呢?
……
这城市的布局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上面五层和下面十八层是两个世界,进来外围城区这点更明显。
李梓沐可以感受到许多不怀好意的视线,她干净、整洁,她所处的二十二层,虽然不是下面那些“工蚁”的程度,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有直接上来搭讪了,一身酒气……面黄肌瘦。
被自己解决了。
而她心里其实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这里是蚁穴,地下城地中央枢纽”,她一直都这样提醒自己。特地从中央二十三层下到二十二层,再从二十二层一路向外城的二十三层走,现在抬起头,上去的门前就拦着七个人,三个打牌,三个围观,一个在睡觉。
他们是“兵蚁”,库伦·阿基拉特地构建的体系中的倒数第二级,占了一成少些的数量。下面的十八层里关着“工蚁”,占了九成多,再上面的就是第二级的“人”,他们叫“贵族蚁”,是剩下的那些人,全住在外城的二十三层,她马上要去的楼层里。
但李梓沐不想见他们中的任何一级,她想见的是这个城市的管理者,最大的奴隶主,他们的“蚁王”。
按理说,外来的旅行者地位与兵蚁一样,禁止去外城的二十三层,见蚁王是更不可能的事。
但她是李梓沐,李梓沐面前没有规则。
——所以,身后的大门打开,旁边是跪下的七个守卫,她走过一张画着克洛克画像的,她一路上见过许多次的传单,在那之后,又一次地深呼吸。
于是,双手将触及后背的鲜红长发束起,向前一踏,一个高马尾。
另类的臭味堆砌着传来,李梓沐走过有着半裸着**着的男女小巷,走过大开着门却空无一人地普通民房,走过被栏杆围起的金碧辉煌,沉重又踏出一步,最终停留在卫兵举起的刀剑前,守夜人地印记仍未消去的刀剑前。
一头热烈红发的女人终于停下脚步,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他们都拿起曾经杀死过夜魔的刀指着自己。
李梓沐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后又用郑重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叫着,仿佛是另一人的名字。
“救主。
“背叛者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