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点的戏是《邯郸记》中的几折,正唱到那《赏花时》一节,台上那扮演吕洞宾的道人悠悠唱道:“……则见那不死心造化儿,天曹判你个发迹迟,谁羡你那状元及第?则不如躲风波、自寻那渔樵乐地……”声音清越,带着几分看破红尘的况味。
众人或听得津津有味,或交头接耳地评点着唱腔身段,唯有宝玉,静静地听着,心中却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想起前世种种,功名富贵,情爱纠缠,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大梦。如今重活一世,背负着改变众人命运的使命,看似掌握了主动,却又何尝不是被更深一层的因果所缚?
“躲风波、自寻那渔樵乐地……”宝玉低声咀嚼着这句词,眼神有些飘忽。若能如那戏文中所唱,抛却一切烦恼,寻一处清静所在,无忧无虑地过活,该有多好?只是,她能吗?那些破碎的玉片,那些沉重的记忆,那些与她命运相连的人们,注定了她此生无法真正逍遥。
正思忖间,忽听贾母笑道:“这戏文听着热闹,却也忒消沉了些。眼看就是元宵节了,咱们也该做些高兴的事儿。不如大家各制一个灯谜,写在花灯上,到时候挂出去,让大家也乐呵乐呵,岂不有趣?”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元郎如今在外历练,颇有政绩,此次特意告假回京与家人团聚,闻言笑道:“老祖宗这主意甚好。咱们就以物为谜底,各作一首小诗,看看谁的最巧。”
迎郎素来温和,抚掌道:“大哥说的是,正好考校考校各自的才思。”探郎性子外向,早已跃跃欲试:“这个有趣!我先来一个!”惜郎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拿着画笔,似在构思什么,闻言也抬起头,眼中露出兴致。
待玉看了宝玉一眼,见她似有心事,便柔声问道:“宝妹妹,可要一起?”
宝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自然是要的。”她不愿拂了大家的兴致,也想借此排遣一下心中的郁结。
于是,丫鬟们捧来文房四宝,众人围坐在一起,或凝神构思,或提笔书写。一时房中安静下来,只听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不多时,元郎率先写好了,笑着念道:“不偏不倚立中堂,万斤能称亦能量。家国安稳民生计,自有团圆乐未央。——打一物。”
众人稍一思索,宝琮便笑道:“大哥这谜说的是‘天平’吧?既能量轻重,又有公平正直之意,更兼顾了家国团圆,是个好兆头。”
“正是。”元郎抚须笑道,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他如今致力于地方治理,深知公正平衡的重要,也盼着能造福一方,最终阖家安乐。
接着是迎郎,他提笔写道:“质坚能砺千秋笔,胸藏墨韵润桃李。不求闻达在朝堂,但守书斋一片心。——打一物。”
“这个我知道!”湘云抢着说道,“是‘砚台’!迎二哥温润的性子,最适合在书院教书育人,这谜做得再贴切不过了!”
迎郎温和一笑,点了点头。他志在传承学问,教化士子,这方砚台正是他心之所向,寄托着他对未来的平静期盼。
然后是探郎,他将写好的纸条展开,得意洋洋地念道:“挣断丝缰任天游,扶摇直上竞自由。莫愁前路无知己,四海风光一望收。——打一物。”
“哈哈,三弟这个还是老样子!”凤二爷在一旁笑道,“这说的是‘风筝’。不过这诗里的意思却不是游子思乡之意,不是身不由己,反而是志在四方,要去闯荡世界呢!”凤二爷自己如今掌管着贾府的部分产业,与外界多有接触,对探郎这股闯劲很是欣赏。
探郎哈哈大笑:“正是此意!大丈夫志在四方,总不能老困在这京城里!”他眼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早已将出海经商的蓝图描绘在心。
最后轮到惜郎,他默默递上一张纸条,上面画着几笔淡墨,旁边题着小字:“点染丹青摹世相,枯荣禅寂两相忘。留得刹那真颜色,纸上青山见佛光。——打一物。”
“这是……”李纨看了看画,又看了看诗,沉吟道,“莫非是‘画笔’?四郎君痴迷绘画,尤爱描摹山水禅意,这谜也正是他的心境写照。”
惜郎轻轻颔首,并未多言。他性子虽冷,却已在艺术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用画笔描绘心中的清净世界,这便是他的归宿。
随后,宝琮也写了一个:“方寸之间刻乾坤,朱泥一点定名分。不为私利掌权柄,只愿天下享太平。打一物。”待玉看了,微笑道:“宝兄弟这志向不小,此物非官印莫属了。”宝琮坦然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若将来有幸,自当以此为准则。”他神情磊落,自有风骨,令人信服。
众人的灯谜都作得巧妙,且寓意吉祥,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贾母听了,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好,好,都是好谜!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有了志向,我这老婆子就放心了。”
气氛正热烈之时,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尚未交卷的宝玉和待玉、薛盼身上。
待玉提笔,写下的却是:“独坐长夜驱黑暗,燃尽自身为光明。不求陪伴喧嚣客,只伴青卷到天明。打一物。”场面微微一静,众人品味着这谜语,都感受到一种孤寂而执着的气息。宝玉心中一紧,这“孤灯”之喻,不正应了他那“青灯古佛”的判词吗?她看向待玉,只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手写来。迎郎轻声道:“林兄弟这谜,意境清冷,莫非是那蜡烛?”待玉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轮到薛盼,她如今虽不似前世那般顽劣,却也保留了几分娇憨活泼。她笑嘻嘻地写道:“红衣一身性子烈,点燃引线便喧嚣。并非有意惊人梦,只图瞬间添热闹。打一物。”这谜语形象生动,宝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盼妹妹这说的,定是那爆竹了!”薛盼得意地一扬眉:“正是!过年过节的,没了我怎么行?”她娇俏的样子,引得贾母也笑了起来。
最后轮到宝玉,她心中百感交集,提笔写下数行小字,递给袭人去挂。众人凑上前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晶莹剔透非珠玉,叶尖风里暂栖身。最怕红日东方起,转瞬消融了无痕。打一物。”
谜面一出,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一滞。众人默默念着这几句,都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凄清和短暂。那晶莹剔透的美丽,那风中暂栖的无依,那日出消融的宿命……都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一时之间,竟无人能笑着猜出谜底。
贾母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贾政坐在下首,眉头紧锁,看向宝玉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待玉更是面色微变,紧紧握住了宝玉的手,指尖冰凉。
“是……是露珠吧……”惜郎轻声说出了答案,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忍。
宝玉点了点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她知道自己的判词,这露珠的命运,便是她自己的写照。纵然此刻身边有亲人挚爱环绕,但那短暂易逝、最终消散的结局,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无法真正开怀。
“这……这是谁作的孽!”贾母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一把将宝玉揽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怎么就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快撕了,快撕了!不作数,不作数!”
宝玉靠在贾母怀里,感受着老人颤抖的身体和滚烫的泪水,心中更是酸楚。她知道自己的判词,独自承受那永恒的孤寂。这灯谜,不过是她心境最真实的写照罢了。
“老祖宗,您别伤心,我……”宝玉想开口安慰,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宝玉苍白的面色和眼底的哀伤,众人都觉得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花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就在这时,薛盼却挤到宝玉身边,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大声道:“哎呀,姐姐,不过是个谜语罢了,做什么这么认真!露珠怎么了?露珠亮晶晶的多好看!天亮了没了,明儿早上还会有的嘛!咱们不想那些不高兴的,来来来,咱们看下一出戏!”
她语气爽快,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热情,仿佛要用自己的热闹驱散宝玉心头的阴霾。虽然话说得简单直白,甚至有些没心没肺,但那份真切的关心和维护,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宝玉冰冷的心房。
宝玉看着薛盼那张明媚娇憨的脸,心中微微一暖。是啊,前世那个无法无天的呆霸王,如今却成了这般体贴善良的妹妹。或许,改变并非全无意义。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薛盼用力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嗯,妹妹说的是,我们看戏。”
薛盼的举动虽然有些粗鲁,甚至显得没心没肺,但那份试图驱散阴霾的热情和笨拙的关怀,却意外地温暖了宝玉冰冷的心。她回头看了一眼梨花带雨的贾母和满脸痛惜的待玉,又看了看强行将她拉走的薛盼那张充满活力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或许,即使前路注定孤清,沿途也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温暖吧。她任由薛盼拉着自己,离开了那片被悲伤笼罩的暖阁,走向了院外那喧嚣热闹的、即将到来的元宵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