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是一片令人心魂沉静的安谧,与雪龙山谷不久前的酷寒与喧嚣恍若隔世。

银璃羽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眸。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派古朴祥和的村落景致。

晨曦微熹,薄雾如轻纱般笼罩大地。

农舍烟囱里几缕青烟悠然升腾,带着柴火与饭香。

泥土小径蜿蜒远去,两旁是错落的农家院落,篱笆上爬满青翠藤萝,远处传来清越鸡鸣与憨厚犬吠。

“这里是……?”

银璃环顾四周,清澈眼眸中盛满迷茫。

她明明记得自己拖拽着重伤的白玉怜,在雪谷中步履维艰,最终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栽倒……

为何会倏然来到这样一个既陌生,又让她心头泛起熟悉涟漪的地方?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感如融化的溪冰,缓缓淌过心田。

仿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微风,都与她的魂魄紧密相连。

她深吸一口清新空气,其中夹杂着雨后泥土芬芳与山野草木清香。

“啊……”

银璃樱唇微启,发出轻呼。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之匣,在这一瞬间轰然洞开——

这曾是她的家,那个承载了她无忧无虑童年时光的小村庄。

原来如此……这便是世人常言的,人于弥留之际所见的“走马灯”么?

她曾与爹娘生活在这片宁静土地上。

爹爹是村中好猎手,身手矫健,箭法如神;娘亲有着灵巧素手,绣出的花样栩栩如生。

日子虽算不得富足,却充满温馨欢声笑语。

然而,天道无常……

银璃沿着记忆中熟悉的小路缓缓向前,步伐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一幕幕往事在熟悉的屋舍间浮现:

梳着双丫髻的小小她,赤着玉足在田埂上追逐彩蝶,银铃般笑声洒满田野;爹爹魁梧身影肩扛猎物归来,从袖中掏出红彤彤野果塞进她掌心;娘亲在灶台边忙碌,饭菜香气混着柴火味飘满院落……

一家三口围坐粗糙木桌旁,爹爹爽朗笑声、娘亲温婉叮咛、她清脆童言稚语,交织成平凡却动听的歌谣。

可很快,正如骤雷划破晴空,这种幸福生活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眼前景致被无形大手一抹,鲜亮色彩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灰蒙。

天空不再蔚蓝,而是铅块般灰黑;田地干裂出狰狞口子,庄稼枯黄倒伏。

村民脸上再也看不到淳朴笑容,代之以愁苦、麻木与绝望。

娘亲曾经红润的脸颊在饥饿侵蚀下日渐消瘦,颧骨微凸,眼窝深陷;爹爹炯炯有神的眼眸布满血丝,眉头紧蹙成解不开的疙瘩。

家中米缸早已见底,每顿稀薄的粥饭都成了奢望。

空气中弥漫着饥饿带来的恐慌与酸腐气息,像无形冰冷大网束缚着每个人。

流亡的场景接踵而至。

泥泞道路,破旧衣衫,茫然恐惧的眼睛在逃难人群中闪烁。

她的小手被爹娘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紧牵,生怕在混乱中走散。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温馨家园化为身后模糊影子,前方是漫无边际的未知。

最后,他们来到了繁华京城某个阴暗角落——被世人遗忘的贫民窟。

低矮潮湿的棚屋如腐朽蘑菇般密集,霉味与秽物臭气令人欲呕,蜷缩在各个角落的人们脸上只剩麻木。

很快,爹娘便在贫病交加下相继病倒。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阴暗角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日渐衰弱,看着他们眼中光彩黯淡,看着生命之火在寒风中摇曳直至熄灭,却无能为力。

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冰冷巨手攫住她心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只能握着他们逐渐冰凉的双手,任凭滚烫泪水模糊双眼。

正是这份痛彻心扉的无助,让她萌生了成为医者的念头,倘若她懂得岐黄之术,是不是就能留住爹娘性命?

从那一刻起,银璃开始学习零散的医药知识,用微薄力量帮助贫民窟里同样遭受病痛折磨的人们……

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

走过这段浸透悲伤的黑暗长路,银璃依旧沉默向前。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深墨色,仿佛连最后一丝光亮都被悲伤吞噬。

父母离世后,她总是装出坚强独立的模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仿佛再无任何事能让她放在心上。

可只有她清楚,那颗看似坚硬的心,早已在无数孤寂长夜里变得空落落、冷冰冰的,像被遗弃的枯井,只有寒风回荡。

她停住脚步,在无垠黑暗中静静伫立,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然后再次迈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丝微弱光芒。

那光很小,如夜空中遥远星子,又似风中摇摆烛火。

就是这缕微光,在她沉静的心湖中漾起涟漪,带着微弱暖意。

随着靠近,光芒逐渐扩大变亮,驱散周围黑暗。

眼前景象由模糊变清晰——那是她在贫民窟中的“家”,一间陈设简陋的房间。

画面中的她正蜷缩在床上,身上裹着打补丁的棉被,脸颊透着不正常的酡红,呼吸微微急促,双手在被子下不安分地蠕动着,似乎在做着羞人的“手艺活”。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如月华的绝美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床前,静静俯视着她。

那就是银璃第一次与白玉怜见面的场景。

“噗——!”

银璃瞬间脸红如煮熟螃蟹,连耳根都滚烫,双手慌忙捂住脸颊。

“为什么……为什么走马灯里会出现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啊——!!”

她发出带着哭腔的羞愤低叫,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向前跑去,恨不得甩掉身后令人无地自容的景象。

然而,那个清冷孤傲的身影,却深深镌刻在她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更多与白玉怜相关的记忆纷至沓来。

白玉怜不由分说将她扛在肩头,在街道上肆意奔跑,吓得她花容失色,只能死死抱住对方脖子哇哇大叫;白玉怜一边毒舌嘲笑她做的饭菜是“喂猪草料”,一边却将碗中“草料”吃得干干净净……

这些记忆不像童年般纯粹,也不像饥荒般绝望,它们鲜活跳跃,充满烟火气,带着鲜明的“白玉怜”的印记。

“这个大笨蛋!大木头!大冰块!”

银璃小声嘀咕着,粉嫩脸颊微鼓,像只被惹恼的小仓鼠。

但随着这些鲜活记忆涌现,她原本沉重的脚步却变得轻快起来,心中的沉重与空虚也在这些充满活力的记忆冲刷下悄然消散。

四周光芒越来越明亮柔和,像温暖轻纱要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当光芒稳定下来,银璃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小巧石桥上。

桥下是清澈溪流,水声叮咚;两岸是依依垂柳,碧绿枝条在微风中轻拂。

这正是故乡村口那座承载无数童年欢声笑语的石桥。

在石桥中央,一道熟悉身影静静伫立——白玉怜。

她依旧穿着素雅白衣,如雪如月,青丝如瀑布般披散身后,脸上带着极其温和宁静的浅淡笑意。

那笑容不同于平日的戏谑,而是发自内心的纯粹温柔,像初春最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人心上。

银璃心中漏跳一拍,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决堤潮水漫过心头。

她下意识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个身影。

“大杂鱼!”

带着哽咽与欣喜的欢呼脱口而出。

然而,她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白玉怜虚幻的身影。

冰冷失落感如寒冬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满腔欢喜。

她才如梦初醒——这只是幻象,是临死前的回忆罢了。

真实的白玉怜,此刻还不知是否安好……

浓重失望如毒藤缠绕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银璃无力垂下手臂,眼中光彩黯淡如被吹熄的烛火。

石桥对岸矗立着一扇朱红大门,古朴厚重,门上铜环已生绿锈,散发着威严肃穆之感。

银璃心中清楚,那门后便是通往永恒长眠的所在。

她深吸一口气,迈着虚浮脚步走到门前。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翻腾。

与爹娘相依为命的温馨时光,颠沛流离的苦楚,在贫民窟的挣扎,还有与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白玉怜相遇后的种种悲喜交加……

“算了……终究是一场空梦……”

她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叹,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生虽充满苦难,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亮色。

至少,她曾拥有过爹娘无私的疼爱,也曾遇到过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大杂鱼”。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碰门上冰冷铜环,准备推开这扇象征终结的门。

就在门被轻推开一条细缝,刺眼却带着寒意的光芒即将奔涌而出时——

“银璃……”

熟悉的声音带着颤抖从身后传来。银璃身形一僵,霍然回首。

只见石桥上的“白玉怜”已转过身来,深深凝望着她。

那双清澈凤眸中盛满复杂情绪——担忧、不舍、鼓励,还有深沉的痛楚。

“……不要放弃……要相信希望……”

虚幻的白玉怜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大杂鱼……”

银璃嘴唇微动,晶莹泪珠如断线珍珠滚落,模糊了视线。

她想开口,想倾诉,想说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死。

然而,朱红大门已彻底洞开。

令她意外的是,涌出的光芒最初确实刺骨寒冷,让她以为会被冰冷死亡吞噬。

可瞬间后,那光芒竟变得无比温暖柔和,如慈悲拥抱般将她疲惫身体和受创灵魂温柔包裹,要将所有伤痛抚平。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银璃……”

这是虚假白玉怜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朦胧中,银璃感觉意识如退潮海水般缓缓回笼。

她努力睁开千斤重的眼皮,模糊视线中首先看到熟悉的雪白衣料,上面沾着干涸血迹。

她感觉到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正紧紧拥抱着自己,源源不断的暖意传递而来,驱散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意。

耳畔传来带着极致疲惫却依旧温柔坚定的声音,如梦呓般轻轻呢喃:

“……不要放弃……希望……”

银璃睫毛轻颤,混沌意识彻底清醒。

她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白玉怜怀中。

那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大杂鱼”,此刻正用虔诚守护珍宝的姿势紧拥着她,用单薄身体为她抵御严寒,传递体温。

白玉怜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微微干裂,透着令人心疼的憔悴。

那双总是狡黠的凤眸紧闭着,长睫上凝结着细小冰霜,闪烁晶莹光芒。

而那句“不要放弃希望”,依旧从她干涩唇间轻轻溢出,如最虔诚祷言,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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