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姐，快把你的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一进到宝玉的房间，湘云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自己先好奇地在梳妆台前打量起来，拿起一支珠钗比划着，又放下，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
宝玉含笑看着她这副样子，吩咐麝月取来一个描金彩漆的扁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几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玛瑙碟子，盛着不同颜色的胭脂膏子，有娇嫩的粉红，有明艳的桃红，还有一种带着淡淡橘色的，是新近流行的霞晕色。旁边还配着几支小巧的象牙挑棒和绒布扑子。
“哇！这个颜色真好看！”湘云拿起那碟霞晕色的胭脂，凑近了细看，又用指尖沾了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面颊上抹，“这个怎么用？是不是这样拍开？”她手势笨拙，力道也没掌握好，脸上顿时多了一块不太均匀的红晕。
晴雯在一旁见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云姑娘可真是急性子，哪有这么抹的？得用扑子蘸了，轻轻拍上去才匀称呢。”说着，便拿过绒扑，沾了点胭脂，细细地帮湘云在脸上晕开。
湘云也不恼，任由晴雯摆弄，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喜滋滋地说：“还是晴雯姐姐手巧。这颜色真衬我，显得气色好多了。不像在家里，婶婶总说我野，不让我用这些。”说到婶婶，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但很快又被新的兴奋取代，“宝姐姐，还有什么好玩的？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宝玉见她提到家里的境况时那一闪而过的黯然，心中微动，便又让袭人拿出几样新得的香料、时兴的话本子，还有一些从外面淘来的小玩意儿，什么会转的走马灯，能变出不同花样的西洋镜，都堆在桌子上任湘云挑选。
湘云果然像只发现了宝藏的小松鼠，一会儿拿起这个看看，一会儿又放下那个摸摸，玩得不亦乐乎。她拿起一本新印的话本，翻了几页，看到有趣处，便大声念出来，还学着里面人物的腔调，逗得大家哈哈直笑。她的快乐是如此真实而富有感染力，仿佛能将整个屋子的空气都点亮。
然而，宝玉始终留意着她。当湘云玩累了，捧着一杯茶水，坐在窗边的榻上，望着窗外渐渐萧瑟的芭蕉叶发呆时，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寂寥感，便又悄悄地浮现出来。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总是闪烁着明亮光彩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云妹妹，在想什么呢？”宝玉坐到她身边，轻声问道。
湘云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连忙收回目光，又挂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没想什么呀！就是觉得，宝姐姐你这院子真好，又宽敞又漂亮，还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比我那儿强多啦！”
“你若是喜欢，常来住就是了。”宝玉温和地说，“老祖宗也疼你，巴不得你天天在这儿呢。”
“我也想呀！”湘云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可婶婶那边……”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拿起桌上的西洋镜，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看里面的图案，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天到晚不是做针线，就是学规矩，闷都闷死了。好不容易得了空，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这几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抱怨的玩笑口吻，但宝玉却听出了其中深藏的委屈和压抑。是啊，寄人篱下的滋味，又岂是外人能够轻易体会的？她那份看似不拘小节的爽朗，或许正是为了掩盖内心对束缚的厌恶和对自由的渴望。
“针线活计固然是女儿家的本分，规矩礼数也要学，但也不能整日闷在屋里。”宝玉顺着她的话说，“人活一世，总要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才不算白来。云妹妹，你平日里除了这些，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喜欢的？”湘云愣了一下，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地想了想，“我……我也不知道。好像……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能出来玩玩，和姐姐们说说话，我就挺高兴的了。”
她的回答让宝玉心中一疼。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竟然连自己真正喜欢什么都说不出来，可见平日里的生活是何等的身不由己，连滋生爱好的土壤都被剥夺了。或许，对她而言，短暂的、被允许的玩乐，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那……如果什么都可以做，不用管规矩，也不用怕人说，你最想做什么呢？”宝玉换了一种方式问道，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湘云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咬着唇，低头看着手中的西洋镜，镜片里变幻的光影在她眼中跳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地说：“我……我想像话本里的那些女侠一样，骑着马，到处去看看……看看那些山啊，水啊，还有那些不一样的人……不用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做一样的事情。”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补充道：“我就是瞎想想，宝姐姐你别笑话我。”
“怎么会笑话你？”宝玉认真地看着她，“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啊！天地那么大，是该出去走走看看。若是有机会，说不定真能实现呢。”她语气里的肯定和鼓励，让湘云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宝玉感到心口那与湘云共鸣的碎片气息，似乎又清晰了些许，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向往自由的纯粹力量。原来，这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念头，并非一时戏言，而是深藏在她心底，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最真实的渴望。这渴望，正是她“纯真的自我”的一部分。
宝玉握住湘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云妹妹，你的心思，我懂。别怕，想做什么就去做，想看什么就去看。姐姐支持你。”
湘云怔怔地看着宝玉，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莫名的感动所取代。她从未想过，自己随口说出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的幻想，竟然会被人如此郑重地对待，甚至给予支持。这种被理解、被认同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温暖。
“宝姐姐……”湘云的眼圈微微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放出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要灿烂的笑容，“嗯！”
看着她此刻的笑容，宝玉觉得那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属于史湘云的光彩。虽然离获得碎片还有距离，但至少，她已经触碰到了那层坚硬外壳下，最柔软、最真实的部分。
一阵轻微的疲惫感悄然袭来，宝玉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帮助他人挣脱宿命的枷锁，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正一点点累积。但看着眼前湘云那重新焕发生机的笑脸，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秋日的午后，阳光正好，怡红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也悄然埋下了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