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六楼的自动扶梯,在建筑学上是一种精妙的、用以垂直输送消费单位的装置。但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架通往不同炼狱的传送带(叫我但丁,毕竟我身边有一位贝缇丽彩——当然不是说那个火龙果)。每一层都有其独特的主题和原罪。一楼是美妆香水和奢侈品,罪名自然是虚荣;二楼是潮流服饰,罪名是贪婪;三楼是运动品牌,其罪可称为怠惰——毕竟绝大多数买昂贵跑鞋的人,穿它跑得最远的路是从家到地铁站。

而六楼,啊,六楼。按理来说应该是暴食,毕竟餐饮店往往都开在最高层。但是百联与一般的商城不同,这是一个被塑料小人和印刷品统治的、光怪陆离的王国。所以这里的六楼没有餐饮行业那诱人的香气,只有挥汗如雨的音游佬对着或是圆形或是鼓型的框体疯狂敲击拍打所发出的啪啪啪啪的声音。

我领着云螭踏上扶梯,感觉自己像个把圣女贞德领进索多玛的皮条客。她依然戴着我那套滑稽的“银行劫匪”套装,但即便如此,她那股子独特的气质还是让她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我觉得它精准地描绘了此刻的景象。周围那些背着挂满徽章的“痛包”、穿着Cosplay服装的年轻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同行间的审视和好奇。他们大概在猜测她是哪个新手游里还没实装的、需要氪穿整个卡池才能抽到的六星限定角色。

“文先生,”云螭的声音从N95口罩后面传来,闷闷的,带着孩子气的好奇,“那些人为什么穿着这么奇怪的衣服?”

她指的是不远处一个打扮成《最终幻想》里克劳德的Coser,那老兄顶着一头刺猬一样的黄毛,背着一柄比他本人还高的泡沫塑料剑,剑鞘上还很讲究地做出了饱经风霜的掉漆效果,说实话,挺用心的。

“那是他们的信仰,”我言简意赅地回答,“一种……比较费钱的信仰。”

“信仰?”

“对,就像中世纪的骑士老爷们会花大价钱定制一套刻着家族徽章的铠甲,好在战场上被敌人认出来优先干掉一样。本质上没区别,都是为了宣告‘我很特别,快来看我’。”我压低声音,“而我们的任务,是假装自己一点也不特别。懂了吗?低调,再低调。”

云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严重怀疑她把我这套愤世嫉俗的歪理当成了某种至理名言给记了下来。这孩子人挺好的,要是我能再多培养几年她说不定会变成某种精通亚文化的死宅美少女,到时候送到勒夫那套个皮出道,这辈子算是有了。

六楼的空气是粘稠的。里面混合着新拆封的PVC塑料味儿、油墨味儿、宅男的汗味儿...还好百联的空调给力,让这里闻起来不至于像是百里香榭那么糟糕。若干个几平米的小摊位靠着边儿依次排开,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动漫周边、偶像谷子、扭蛋和模型。每个摊位后面都坐着一个表情麻木的店员,他们刷着手机的样子,仿佛在等待世界末日,或者下一位愿意为一小块亚克力板支付四位数价格的顾客——后者的概率可比前者大多了。

“6F401”。这个摊位听起来很简单,但在这里找到它不亚于在《清明上河图》里找一个掉进河里的人(真的有哦,不信你去找)。我们逆着人流,穿过一排排花花绿绿的货架。云螭的好奇心显然又被激活了,她的目光在那些印着美少女的抱枕和造型夸张的手办之间跳跃。我得时刻拉着她的手腕,才能阻止她停下来研究一个标价2888的初音未来手办的裙子褶皱为什么能做得那么逼真。感谢官老爷们把那些过于暴露的手办定义为了“**物品”,我才没有机会解答云螭“为什么这个女孩的胸这么大”的问题。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们找到了“401”的门牌。它夹在一家专卖中古手办的店和一家卖二手TCG卡的铺子中间,毫不起眼。

这家店……怎么说呢,它完美地诠释了“敷衍”这个词的精髓。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一个褪色的灯箱,上面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二次元回收站(什么都收)”。店里堆满了来路不明的纸箱,唯一的商品陈列区,是一个玻璃柜台,里面杂乱地放着几张游戏王卡、一个掉漆的奥特曼软胶玩具和半盒看起来像被人遗弃的Chiikawa

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如果“热情耗尽”能具象化,那大概就是他这副尊荣了。他大概二十五六岁,头发油得美国人都想打过来,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上沾着可疑的油渍。他身上那件印着某个动漫角色的T恤已经洗得发白,领口都松成了荷叶边。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嗦一碗泡面。那碗面是海鲜味的,我闻得出来,这味道让我想起了我大学时连续吃一个月泡面的悲惨岁月(别问我原因)。

他甚至没抬头看我们一眼,只是用筷子精准地夹起一根脱水虾仁,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救赎。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像个要打断别人神圣仪式的恶棍。

“请问……”

他没理我,继续嗦他的面,发出的声音堪比柚木つばめ老师。

我提高了音量:“你好,我们想……”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透过油腻的镜片,用一种看蚊子的眼神打量了我们一下。他的目光在云螭身上多停留了零点五秒,但也仅仅是零点五秒,然后就重新聚焦于他的泡面,仿佛云螭的惊世容颜还不如他碗里那片干巴巴的蟹**有吸引力。

我得承认他确实是个狠角色。

“买东西自己看,”他含糊不清地说,嘴里还嚼着面,“不买别挡着门口。”

得,这就是我们的接头人。比我想象的还要……接地气。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执行计划中最尴尬的部分。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我凑近柜台,用自以为最像伊森·亨特的语气说,“我们是来……找博士的。”

店员嗦面的动作停滞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三秒。他缓缓地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面汤喝了一大口,发出“啊”的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他用一种看精神病人的眼神,重新审视了我一遍。

“神经病,”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明日方舟都在楼下,这里不卖。”然后准备继续他的午餐。

“等等!”云螭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爸爸说,如果找不到他,就说‘银莲花在拜占庭盛开’。”

店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人类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厌烦、宿命般的无奈和“啊,今天终究还是躲不过去”的认命感。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海鲜调味粉和人生无望的味道。

“跟我来。”他把剩下的面汤一口喝干,然后慢吞吞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佝偻着背,像一棵被生活压弯了的植物。他领着我们走出店铺,来到商城的一角。

那里并排立着三个迷你KTV包间。就是那种商场里常见的,玻璃隔音的,投币唱歌的“唱吧”。

“哪个?”我问。

“中间那个。”店员指了指,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油腻腻的钥匙,打开了门。“进去,锁好门,选歌单里最后一首歌。完事了自己出来,别烦我,我面都快坨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里透着一股“赶紧完事好让我下班”的决绝。

我和云螭对视一眼,走进了那个狭小的空间。门在我们身后“咔哒”一声锁上。

包间里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廉价香氛混合的气味。人造革的座椅已经有些开裂,屏幕上还残留着上一位顾客的指纹。我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歧途的耗子,掉进了捕鼠笼里。

我按照指示,点开了屏幕。歌单长得离谱,从上世纪的经典老歌到时下最火的抖音神曲应有尽有。我划了很久,久到我开始怀疑那店员是不是在耍我们,才在列表的最底部,找到了一首没有歌名、只有一个句号“。”作为标题的“歌”。

我点了播放。

没有音乐,没有MV。屏幕闪烁了一下,变成了一片蓝色,然后,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那是云螭的“爸爸”,林博士。

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也更……普通。大约四十多岁,穿着一件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焦虑。他不像个能搞出人体实验的科学狂人,更像个连续一个星期没睡好觉、愁着项目经费的大学教授。

“云螭,”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而温柔,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落在云螭身上,“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段录像时,说明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不要怕,爸爸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云螭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衣角,身体微微颤抖。

林博士的目光转向镜头,仿佛在直视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想必你和云螭一样,都是背负着异能之人。”

我浑身一僵。他怎么会知道?这算什么?替身使者会互相吸引?

我不由得攥起了拳头。屏幕里的男人继续说到:“请不要惊讶,”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我穷尽毕生的研究,也只是了解了世界的冰山一角,但是就是这冰山一角,就能带给人类无限的可能性。面对这种诱惑,我怎能不去尝试?”

“我也是获得了异能的人类。我可以看到未来的诸多可能性,而我,选择了云螭最可能活下来的那一种。”

“在这条时间线上,只要我‘遗弃’了云螭,她就可能活下来,概率很低,但不是没有。我知道,一定会是某个人救下了云螭,这人也多半拥有和“遗弃”有关的异能。这听起来很荒谬,但你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常理’最大的嘲讽。我赌了这微乎其微的概率。如果你能看到这条录像,就说明我赌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家伙不光搞生物实验,还他妈会预测未来?这世界观是不是有点太缝合了?

“我知道我的请求非常冒昧和无理,”林博士的语气充满了恳求,“十三日帝国……他们远比你想象的更强大、更无孔不入。他们找到了我的实验室,我没能保护好所有的孩子。云螭是我唯一的希望,她是……最特别的那个。我用尽了最后的手段才把她送出去,并伪造了她‘处理失败’的假象。”

他顿了顿,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我需要你,护送云螭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北京,西总布胡同,十七号院。那里有我的一位老朋友,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会保护云螭,让她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活下去。”

北京?胡同?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废物,护送一个超能力少女,穿越半个中国,去首都的心脏地带,背后还有一个听名字就像纳粹余孽的神秘组织在追杀?这剧本给任何一个好莱坞编剧,都得被他以“过于离谱”为由给扔进碎纸机。

“不干。”我脱口而出,几乎忘了这只是录像“这事儿我管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我知道这很危险,我也知道这不公平。”林博士仿佛能听到我的心声,“我不会让你白白冒险。作为预付的定金……”

话音刚落,点唱机下方那个投币口,“哐当”一声,吐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硬币。是一张卡。

一张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行卡。

“这张卡里有一百万人民币,”林博士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却充满了力量,“密码是云螭的生日,她会告诉你的。这只是定金。只要你能把云螭安全送到北京的地址,确认交接后,我会通过加密渠道,向你指定的钱包地址,转入一百枚比特币。”

一百……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一百枚……比特币?

我的心电图在一瞬间超过了楼下那个Coser的塑料巨剑的长度。我不是金融专家,但我好歹也是个混迹于网络世界的宅男哥,我知道比特币是什么。我飞快地用我那因为震惊而变得迟钝的大脑计算了一下。一百枚比特币的价格……就算按最保守的估计,这也是一笔足以让我下半辈子、下下辈子、甚至连我那不存在的孙子的下辈子都不用再看一眼垃圾桶的巨款。

这他妈的已经不是“闷声发大财”了,这是直接原地飞升,一步到位实现财务自由,纵享A8人生,从此过上醒着数钱、睡着在钱堆里打滚的腐朽生活。

什么十三日帝国,什么危险,什么追杀。在那一串零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的恐惧联手我的理性对战我的贪婪,在我脑子里进行了一场天人交战。那场面,大概就像褪色者刚从墓地里出来遇到了米塔恩。战斗在零点一秒内就结束了。

“……我答应你。”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卖给了一个叫“资本”的魔鬼。

唉,资本,你赢了,看来我确实动了不该动的蛋糕。

屏幕上的林博士露出了一个欣慰又悲伤的微笑。“那么,云螭就……拜托你了。”

说完,他的影像闪烁了一下,消失了。屏幕恢复了卡拉OK的点唱界面,一首欢快的网络神曲自动播放起来,歌词唱着“我爱你你爱我,蜜雪冰城甜蜜蜜……”

这荒诞的背景音乐,简直是我此刻心情的完美注脚。

我弯腰,捡起了那张卡。它很轻,但在我手里,却重如泰山。

我答应了。我为了钱,把自己卖了。我成了一个要带着拖油瓶跑长途的保镖,一个随时可能被神秘组织做成切片的倒霉蛋。我唾弃自己的软弱和贪婪。同时又感慨这个剧情我好像看过八百部情节类似的电影,几乎可以成为公路片模版了,除了我不是能打的帅大叔之外,美少女...哦,最后生还者也不算美少女。

我转过头,准备对云螭说些什么。或许是“我们马上出发”,或许是“别怕,有我”,之类的屁话。

但我什么都没说出来。

因为云螭正看着我。她摘掉了那副滑稽的墨镜,那双美丽的异色瞳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她用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小声地问:“文先生,北京……远吗?”

那一瞬间,我那被一百枚比特币冲昏的头脑,突然有了一丝清明。

我看着她,然后环顾这个狭小、闷热、充满消毒水味道的KTV包间,又想了想我那个堆满垃圾、毫无生气、只有二次元老婆和傻**群友陪伴的出租屋。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比一百枚比特币更可怕的事实。

我不想回去了。

我不想在完成这个该死的任务后,拿着那笔能买下半条街的巨款,再回到那个一个人的房间,对着一堆塑料小人发呆,每天靠着捡别人不要的东西换点零花钱。那种生活,就像这间KTV包间里的空气一样,安全,但令人窒息。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带来的混乱、危险、恐惧……以及她此刻投向我的,带着百分之百的信任的目光,这一切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那腐朽发霉的生活,让光照了进来。

原来,我答应下来,不仅仅是为了钱。

钱固然重要,重要到可以让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更重要的是,我这个该死的、无可救药的、自私自利的、混吃等死的废物,竟然有点舍不得……让她离开。我...我...舍不得这份混乱结束。

我害怕的不是那个“十三日帝国”。

我害怕的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又变回那个孤身一人的文真则。

“不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坐一晚上火车就到了。”

我把那张价值一百万的银行卡塞进口袋,然后向云螭伸出手。

“走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