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宝玉正与待玉、宝琮并几个兄弟在贾母房中说话解闷,贾母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含笑听着小辈们谈诗论画。忽听得院外一阵喧笑声由远及近,清脆爽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带着一股无拘无束的勃勃生气。
“可是云丫头来了?” 贾母停下手中的念珠,那檀木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显然对这声音的主人极为熟悉和疼爱。她今日穿着绛紫色万字纹袄子,额上戴着嵌玉抹额,虽已年过六旬,眼神却依旧清亮有神。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着蜜合色褂子、水红绫裙的少女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裙裾飞扬如蝶,腰间禁步叮当作响。头上梳着双丫髻,用红绳缠绕,点缀着几颗小小的珍珠,更显得活泼俏丽。她肌肤微丰,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莹润,面颊红润,像是抹了淡淡的胭脂,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子,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神采飞扬,正是那史家的大小姐,史湘云。
“老祖宗!宝姐姐!林哥哥!还有各位哥哥们,我可想死你们啦!”湘云人还未站定,便连珠炮似的喊开了,带着她那特有的、略微咬字不清的娇憨,将“哥哥”喊得如同“爱哥”,听得众人忍俊不禁。她说话时嘴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天真烂漫。
宝玉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面孔,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意。前世的湘云,亦是这般心直口快,英豪阔大。只是那时的自己,身为男儿,与她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兄妹间的亲昵与玩闹。如今自己成了女儿身,不知这份情谊又会如何延续?
“慢点儿,慢点儿,瞧你这猴儿急的样子,仔细绊倒了。”贾母笑着嗔怪道,一面招手让她近前,“快让我瞧瞧,这几日不见,是不是又淘气了?” 说着捏了捏湘云红扑扑的脸蛋,眼中满是宠溺。
湘云笑嘻嘻地跑到贾母跟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请了安,然后便赖在贾母怀里撒娇:“老祖宗才冤枉我呢!我在家里闷都闷死了,哪有机会淘气?婶婶管得严,针线活计一样不落,还得学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头都大了!” 她说着,夸张地做了个鬼脸,还故意揉了揉太阳穴,逗得贾母哈哈大笑。那笑声浑厚爽朗,震得案上茶盏里的水面都泛起涟漪。
待玉和宝琮含笑看着,待玉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长衫,腰间玉佩温润如水;宝琮则是一袭象牙白锦袍,袖口绣着暗纹竹叶。待玉眼中带着温和的欣赏,如同看着自家调皮的小妹;宝琮则多了几分兄长般的包容,还顺手递了块帕子给湘云擦汗。
迎郎、探郎、惜郎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也围上来与湘云说笑打闹,迎郎拿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吟诗,探郎则掏出个九连环要考湘云,惜郎最是活泼,已经拉着湘云的袖子要她讲外面的新鲜事,一时房中热闹非凡。
宝玉静静地坐在旁边,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六安茶,目光落在湘云身上。她看着湘云与众人言笑晏晏,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在叔叔家听来的趣闻。
什么街口的杂耍艺人能同时抛七个球啦,什么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虬髯客传》精彩极啦,或是模仿着戏台上某个花旦的身段,水袖一甩,眼波流转,引得满堂喝彩。
她的确是明媚的,像一缕不经意间闯入深宅的阳光,能驱散不少阴霾。连窗外的秋阳都似乎因她的到来而更加灿烂了几分。
然而,宝玉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爽朗的笑声背后,在那看似无忧无虑的眉眼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
特别是在她提到家里的婶婶时,那明亮的眸子会不自觉地暗一下;或是看到贾母对宝玉嘘寒问暖时,嘴角的笑意会有一瞬间的僵硬。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落寞,虽然短暂,却真切地刺痛了宝玉的心。就像晴空万里时突然飘过的一片乌云,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人心头一紧。
宝玉想起前世,湘云虽名为侯府千金,实则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名为叔婶照料,实则形同仆役,连月钱都得不到,做活计更是要到深夜。她那份看似与生俱来的豁达与豪爽,何尝不是在艰难困境中,为自己挣出的一片生存空间,一层保护色?
这一世,她的命运判词已然改变,说她将挣脱束缚,成为一代江湖女侠,寻得自由真爱。这无疑是个更好的结局。但此刻的她,显然还困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用尽全力地维持着表面的快乐。
“宝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我吵得慌了?”湘云闹了一阵,忽然注意到一旁安静的宝玉,便跳过来拉住她的手,歪着头问道。因为宝玉如今是女儿身,她便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只是那份亲昵不减。
她凑得极近,宝玉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
“没有的事,看你玩得高兴,我也跟着高兴呢。”宝玉回过神来,微笑着捏了捏湘云温热的手指,“只是想着,你来了正好,前儿得了几样新鲜的胭脂,正愁没人跟我一起试试呢。”
“真的?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瞧瞧!” 湘云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瞪得圆圆的,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女孩子的天性,总是对这些精致美丽的东西难以抗拒。她拉着宝玉的袖子轻轻摇晃,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宝玉笑着应了,起身便要去取。就在这时,她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仿佛与湘云身上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她凝神感受,那是一种纯粹而坚韧的气息,带着不屈的生命力,正是自己需要收集的碎片之一——象征着“纯真的自我”!
原来,湘云的碎片,一直守护着她内心深处那份最本真的、未被世俗玷污的纯净与率真。即使身处逆境,她也从未真正放弃过那个真实的自己,只是用层层伪装保护起来。这份坚守,正是碎片力量的来源。
宝玉心中了然,看向湘云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怜惜与敬佩。她知道,要获得这块碎片,并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真正走进湘云的内心,帮助她卸下防备,拥抱那个真实的、无需伪装的自己。
“走吧,咱们回我屋里去,让她们别跟着,我们说些体己话。” 宝玉拉起湘云的手,感受到她掌心因常年做针线而生出的薄茧,笑着对贾母和众人说道。她特意眨了眨眼,做出要说悄悄话的样子。
“去吧去吧,你们姐妹好好玩儿。”贾母挥挥手,满脸慈爱,她最是疼爱这两个女孩,巴不得她们多亲近。。
湘云欢呼一声,反手拉着宝玉就往外跑,风风火火的,差点把宝玉带了个趔趄。看着她跑在前面,裙摆飞扬,像只快活的鸟儿,宝玉的嘴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心中却暗暗思忖:云妹妹,这一世,定要让你活得真正自在开怀,不再需要用笑容来掩饰泪水。
就像那挣脱牢笼的云雀,终将在属于自己的天空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