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令既落,庭前群修如潮退去。
忽有一道微光,自天璇殿垂直而下,静照在那最末一列的少年身上。
“郁念,入殿。”
简短四字,气息沉潜,却宛如落钟,震在众人心头。
有人目光微动,却无人出声。
陈咏枝眼神一紧,下意识侧身一步,却终究未动。顾昭阳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
郁念神情未变,躬身行礼,踏步前行。
天璇殿内,寂静无声。
光影仿若冻结,混元灵玉铸成的穹顶高耸如云,法阵交织流转,宛若星辰运转。
大殿深处,垂帘遮面,唯见两道身影。
一黑一白。
黑者,为宗主冷月。
她着墨黑长袍,乌发束高髻,一枚冰纹玉簪静插鬓侧,未施脂粉却气场森寒。
白衣坐者,乃姜绾清。
她们相对而坐,却仿佛隔着时光与道途的裂痕,有种莫名的熟识。
冷月略偏首,眸光自殿上垂落,带着难以琢磨的寒意,定在郁念身上。
她身姿修长,如水不兴波,却自带逼人之威,仿佛一柄不露锋的古剑,静卧寒冰之下,未出鞘,已让人心生警惕。
“你可知,为何将你唤来。”冷月问。
声音平淡,毫无起伏,却令人不敢回避。
郁念俯身一礼,道:“弟子不知。”
冷月沉默片刻,道:“此番幽魇海开,魔患再起。各宗门诸峰弟子皆列入选拔,你将随其列,入秘境探寻传承之所。”
话语一顿,眼神微深,“你,不可落后。”
姜绾清目光一动,终于开口:“他境界方定,识海未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幽魇海是何地。”
黑袍女子侧目而视,唇角略动:“他是你亲传,可宗门非你一人所有。”
“之前他那静观剑法,我可看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境界修为不用担心......他自然有这能耐。”
姜绾清眉头拧起,神情罕见地显出压抑:“不是能耐的问题。”
“他这遭安排连我都未得通知——这是规矩?”
冷月淡然一瞥,没有正面回答,缓声而道:“此子身份不同,若如常显露,魔域探子必生疑虑,况且前几日的事端,绾清你忘了吗?”
姜绾清目光微闪。
“你不是早已说过,不愿旧事重演。”
冷月声音依旧沉静,却在平静之中带出一丝锋芒:
“我做的,是正道应行之事。”
“你也曾立誓,要护浮云宗百年无崩。”
“若非你当年弃位,这宗主之位……恐非属我。”
空气骤然一沉,灵力缓缓冻结了空气。
姜绾清静静坐着,袖间指骨微紧,面上无波澜,实则气息些许微乱,藏在灵台深处。
她并未再辩,只在片刻之后,轻声微冷:
“若这一步错了,冷月,你知后果。”
冷月没有直接回应,只是轻轻开口:“郁念。”
这一刻,郁念依然沉静地立着。
姜绾清垂在膝头的指尖动了动,却终究未言。
她知冷月的手段,也知,这一次……已无法再拦。
他的神识悄然张开,感知到两位大修者之间若有若无的对话和交锋,却没有表露丝毫神情。
冷月再度看向他,语气已转回平静:
“此行,你名列凡阶之列,非不得已莫露锋芒。”
“你要知,真正之机缘,在试炼之中。”
“你之形、之气,终有哪日会引出深渊中的注视。”
郁念微顿,眉心微动。
那一瞬,心中似有万象浮沉,却终究归于平静。
他缓缓俯首,语气低沉而稳:
“弟子……明白。”
他退出殿时,姜绾清目光依旧落在冷月身上。
他转身欲退,方才迈步间,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女声:
“莫忘静观之心。”
郁念脚步一顿,回头拱手应声:“谨记师尊教诲。”
他回身应声,余光却落在冷月身上,那人气息仍旧深锁、宛若冰封的灵阵。
郁念忽有片刻恍惚——明明她未多言一语,却比师尊的叮嘱更令人不寒而栗。
浮云宗主峰西侧。
有灵舟停泊之台,名为“望渊”。
此台为浮云宗所有灵舟起航之地,凡有出宗之行,皆自此起程。”
日暮时分,望渊台披上金芒,灵阵流光自天阶垂落,如银河洒落云端。
十余艘长舟列停其上,符纹流转,其上篆刻浮云缠绕的印记,舟首龙鳞微现,灵气随着舟冲云而起,舟尾像是流彩荡过的绸缎般斑斓。
弟子纷纷聚集,有内门少年携剑而来,也有司器峰控灵御器者负匣同行,约莫半百余道身影。
众人衣袍云动,神色各异,交谈低语之间,皆带几分戒备与压抑。
远处有执事长老抚着长须,持令牌于舟前点名,声如法钟:
“此次之行,非战即炼,后退者,永不再列。”
有弟子低声念咒,为自身配器灵纹固命。有舟旁青衣女子将一粒丹药藏入袖口,不愿他人察觉。
郁念则在第三舟侧下舟位列,身着最寻常的灰袍,握着那把剑,神情表面上一如既往平静。
他的身侧无人同行,倒偶尔引得目光瞥来。
“听说了吗?幽魇海内魔宗残巢重现,那是上代乱世遗脉,断思宗当年残孽伏藏其下,如今恐再起波澜。”
“但听说只有结灵以上才可能真正入那层秘界,咱们这些凡阶……不过是外围磨砺。”
“外围?笑话,你真以为掌门只是让你磨砺?”
“你没听说过?那通灵骨榜,乃是幽魇海核心识阵衍出的天榜。”
“灵骨榜……是那传说中由识阵显化的排名榜?!”
“不错,据说只要在其中斩杀魔兽和通过数层幻境即可获得通灵骨榜承认,上榜后即可得天材物宝,而那榜上首位,传说还能得到宗主亲自赐道。”
议论声中,有人视线落在郁念身上,低声道:
“那是姜峰主亲传,居然也列入凡阶?凡阶弟子多为筑基修士,按理该归列中阶。”
“不过如此罢了……浮云宗再怎么偏心,也不能徇私。”
“哼,我倒觉得是被藏了真实身份……说不得,有别的安排。”
郁念缄默不言,只抬头望了望那即将腾空的灵舟。
他的目光平静,却在灵息拂动间落向不远处另一艘灵舟的人群之中。
陈咏枝与顾昭阳作为小竹峰代表,神情皆极寡淡,但他知道,前者的注意力,始终落在自己周边三尺内。
像是在提护着什么。
忽有一道温和声音插入:
“郁师兄。”
许望走来,依旧那副苍青衣袍,佩玉叮当,神色笑意温润。
“怎的一个人等着,不打算提前上舟?”
郁念淡声道:“无同队之人,早上晚上一样。”
他停在郁念面前,眼神从他手中握住的剑、衣袖上的灰尘、乃至脚下立姿扫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许望轻轻摇头笑笑:“你倒真沉稳。我那队人已满,想邀也难。你随哪峰分配?”
“无所属。宗主按凡阶散录列名,我自行。”
许望一愣,继而收敛笑意,眼中泛起一丝深意,却也不再多言。
——那目光在郁念身上稍作停留,像在确认,也像在试图记住什么。
随后他拍了拍郁念肩:“保重。”
而郁念未答,只望向天边灵舟升空的方向。
就在灵舟阵眼启转那刻。
红瞳女子目光一动,忽在传音道:“郁师兄,若有人于幽魇海中试探你,莫留情。”
郁念微偏头远远地看她,却没回答。
只过了半息,道了一句:
“你也是。”
郁念立于舟前,衣角微动。
指尖冷汗未干,几不可察地打湿剑柄。
他闭了闭眼,只静静感受灵舟下方灵纹的脉动——
如心跳,如风涌,
又如命运无声低语,在耳畔潜行。
他闭了闭眼,只静静感受灵舟下方灵纹的脉动。
这正是他第一次,以弟子身份真正单独离宗,前往那片传说中的地方。
风起,灵舟灵阵轰鸣,一圈圈符文自舟底迸发,仿若水波横涌。
一阵微颤从足下传来,舟身轻鸣,陡然抬升而起。
耳畔风声如潮,斗袍翻卷,有人下意识地稳住身形,有人低声念诀护体。
众人立于舟前,看着逐渐远离的浮云宗主峰。
不过半晌之后。
他回眸望去。
浮云各峰仍卧于千重云雾之上,如神祇沉睡,无悲无喜,无人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