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观园初建后,又过了几日。

宝玉屋子里的气氛近几日有些微妙。倒不是别的,只是宝玉觉得,素日里最是稳重妥帖的袭人,眉宇间似乎总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行事虽依旧周全,却少了往日那份心无旁骛的安然。宝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问问。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宝玉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牡丹亭》,看得正入神,忽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间或夹杂着李嬷嬷那略显苍老而尖锐的抱怨。那声音断断续续,却格外刺耳,惊得廊下画眉都停止了鸣叫。

宝玉放下书卷,微微蹙眉。书页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却再难入她的眼。心道这又是怎么了?李嬷嬷年纪大了,性子越发有些执拗,平日里抱怨几句也是常有的,只是袭人向来是最能容忍,轻易不与人争执,更少见她落泪。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道轻重!姑娘的药,那是能随便换人煎的吗?万一火候不对,或是放错了什么,仔细你的皮!”李嬷嬷的声音透过珠帘传进来,带着惯有的数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姑娘身子骨本就弱,你们一个个伺候的,倒像是不上心似的!尤其是你,袭人,你可是姑娘身边最得用的人,怎么也犯这种糊涂?”

宝玉听着,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想是袭人方才因着什么事,暂时离开了药炉,让小丫头看着火,恰巧被李嬷嬷撞见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李嬷嬷大约也是关心则乱,话说得重了些。但袭人近来的状态,怕是经不起这般数落。

果然,外间的啜泣声更低微了些,却也更显委屈。宝玉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起身,趿了鞋便往外走。麝月和晴雯见状,忙上前一步,晴雯性子急,便要开口说什么,被麝月暗暗拉了一下。宝玉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跟着。

绕过碧纱橱,只见袭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廊檐下,肩膀微微耸动,一手拿着帕子拭泪。李嬷嬷兀自站在一旁,脸上虽还有些愠色,眼神里却也透出几分后悔和无奈,见宝玉出来,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进自己屋里去了。

廊下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动袭人鬓边的碎发。宝玉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袭人猛地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宝玉,慌忙拭去泪痕,勉强笑道:“姑娘怎么出来了?仔细着了凉。”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眼圈红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宝玉温和地说,目光落在袭人微肿的眼睛上,“方才听见嬷嬷说话,可是说你了?嬷嬷也是担心我,年纪大了,难免唠叨些,姐姐别往心里去。”

袭人低下头,手指绞着帕子,低声道:“我知道嬷嬷是好意……是我自己不好,让姑娘担心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只是……只是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难受什么?跟我说说。”宝玉拉着她的手,走到廊下的栏杆旁,示意她坐下,“咱们姐妹这么久了,还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说的?”

袭人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着宝玉澄澈关切的目光,心中那股莫名的委屈和惶惑又翻涌上来。她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一些模糊的片段,一些似曾相识的情绪,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

那些片段里,似乎也有一个“宝玉”,却是个恣意张扬的少年公子;似乎也有一个“袭人”,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盼望着……盼望着什么呢?她记不清了,只觉得那盼望最终落了空,带着无尽的失落和茫然。这种感觉投射到眼前的宝玉姑娘身上,便化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这位心思细腻、待人宽和的姑娘,比前世更加用心,因为她能感受到这位姑娘的不同,她值得。可越是如此,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就越是强烈。她害怕自己的付出再次变得毫无意义,害怕这份看似牢固的主仆情谊,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无常。李嬷嬷的几句数落,不过是点燃了她心中早已积郁的引线。

“姑娘待我自然是极好的,这府里上下谁不知道?”袭人避开宝玉的视线,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梧桐叶,“只是……我有时候会想,我这样……是不是真的有用?姑娘身边有晴雯妹妹的伶俐,有麝月妹妹的细致,还有……”她顿住了,声音有些发颤,“我不过是笨手笨脚,勉力为之罢了。万一哪天……姑娘不再需要我了呢?”

这话听在宝玉耳中,心中顿时一凛。她知道,袭人前世最大的心结,便是那个“姨娘”的名分。

她将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盼着能有一个安稳的依靠,为此不惜处处迎合,甚至暗中排挤一些认为有威胁的人。如今,虽然自己变成了女儿身,主仆名分已定,但前世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对自身价值的怀疑,以及对“信任”能否持久的焦虑,似乎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因着那些苏醒的记忆碎片,以另一种形式缠绕着她。

“傻姐姐,说什么胡话呢!”宝玉握紧了袭人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你怎么会没用?谁又敢说不需要你?”

宝玉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晴雯是快人快语,心思剔透,但有时失之莽撞;麝月稳重细心,却少了些决断。唯有你,袭人姐姐,你就像这怡红院的定海神针。有你在,我这心里才踏实。”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煎药的小事也好,日常起居的照料也罢,甚至是替我规劝那些不当的言行,哪一件不是费心费力?你说你笨手笨脚,可在我心里,你的这份周全和稳妥,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宝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知道,嬷嬷的话让你委屈了。但你要相信,我对你的信重,绝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或是偶尔的小小疏忽而改变。在我心里,你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你是我可以完全托付后背的姐姐,是我在这深宅大院里,最能信任的人之一。”

“最能信任的人……”袭人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水光闪动。前世的记忆碎片中,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期盼,但得到的往往是含糊的承诺和最终的落空。而此刻,宝玉姑娘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敷衍,只有全然的真诚和肯定。

那种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关于付出是否值得、信任能否长久的惶惑,仿佛在这一刻被温柔地托住了。她一直以来所求的,并非什么名分地位,而是一种被真正看见、被全然信赖的感觉。

“姑娘……”袭人哽咽着,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感动和释然,“我……我明白了。”

宝玉轻轻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你的好,你的用心,我都懂。我们是彼此扶持的姐妹,只要你需要,我永远在这里。这份信任,永远不会变。”

随着宝玉话音落下,她感到心中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涌动。一点微光在袭人的心口处亮起,然后悄然融入宝玉的体内。那是一种温润厚重的感觉,带着安稳与平和。宝玉知道,这是袭人的碎片,象征着“值得托付的信任”,终于在解开了心结之后,向她敞开了。

袭人深吸一口气,感觉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定。她看着宝玉,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还带着泪痕,却明亮动人。

“嗯,我不胡思乱想了。”袭人用力点点头,握着宝玉的手也紧了紧,“姑娘放心,以后我会更加仔细,断不让姑娘再为我操心。”

宝玉笑着摇头:“不是让你更仔细,是让你更安心。在我这里,你莫要再战战兢兢。”她说着,却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胸口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闷痛。她不动声色地稳住身形,将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压了下去

廊外的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袭人靠在宝玉肩头,心中充满了久违的宁静。而宝玉望着庭院,心中虽添了一块碎片的力量,却也多了一分对未来的沉思。前路漫漫,这信任的重量,她又能承担多久呢?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