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了一个。

还漏了一个。

亚当从唯一还仍有光亮的房间里看见背后中了数枪的母亲,从母亲紧紧护住的怀抱中,发现了那个沾上母亲最后温暖的,毫发无伤的妹妹。

他跑去,同样紧紧抱住了她,就像过去是任何一次。

但当他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出门后,克洛克却不见踪影。

……

克洛克在意识到那点后立刻返回吉普车,结果却发现四具均被捅穿喉咙的尸体和吉普车只是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地面,却是一段由血滴成的小路。

艾彼的红色围巾随风不停地在空中飘扬,右手是滑落出人类鲜血的那把长刀。他好像自己明白了发生之事,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风迎面而来,他一言不发。

————嫌犯篇·下

艾彼并没有杀那个人,只是用刀将他打伤,随后将他放走,为他留了一盏能在黑夜中行走的提灯。刀上的血是艾彼不小心割的,他本能的反应让他一下子解决了打碎右边车窗欲图爬进来的那名强盗。

克洛克没说什么,只是抱了抱他。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或问些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艾彼都想起大叔对自己的那一些话,想起与自己同旅行了两周的一家人。克洛克却看向那四名地上冰冷的尸体,看看艾彼又看看自己,与自己的双手。

他那双似乎苍老几分的双手,那双似乎苍老几分的眼睛眨了眨,想起这四人中也有一个曾帮自己搬过物资,想起自己迷途者的那七年,想起自己忽然迷糊了的幻想的家。又想起了亚当,这个和那个,接着又想起了库伦,想起斯诺,想起过去的一件件事,想起那一句句话,无论斯诺或亚当。这个或那个。

他的眼中闪烁着怒火,可当他一抬头,又看见了艾彼,这一个充满无限希望,也给予别人无限希望的孩子。

他转过,低下头,再一次看见自己苍老的,不记忆了的双手。

他将手握拳,又看了看艾彼。

最后他松开手,长舒一口气,又看了看艾彼,看了看天空,一片漆黑,没有一丝明亮或声音的天空。

他又看向艾彼,艾彼始终看着他。

……

夜晚的冷寂一如既往,火堆边三具人影横在地上。

他的手边是如今唯一的至亲,身前是三堆绽放的生命火花,身后是灰色的风衣与红色的围巾。

像所有人守夜人送别自己的同伴一样,亚当立在那三具赤诚温暖的火焰前,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们的最后一丝余温燃烧殆尽,连光亮也都不再闪烁。

他沉默地转身,与他年幼的,并未再哭泣地妹妹一同。

“不一起走吗?”红色的少年问。

他摇摇头,看了看妹妹,少年轻咬嘴唇。

于是他转身,又被另一个人叫住。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那一座山一般的贵人,飘飘的灰色大衣。

他看了看妹妹,抬起头看向无星的天幕,又低下来,推出一口浊气:“好地方就行。”

没有声音了,所以他向前走去,拉开从这儿得到的吉普车的车门,他的妹妹被他抱了上去。接着他关上门,回头再次看向那站在风雪中的两人。有一句话便在不知不觉间,无论是出于好意——或是什么别的情感,这样的说出来了。

“蚁穴那地方,现在没人喜欢。”

因为物资充足,他最终还是上了车,向一个未知的未来去了。漆黑的大地从来不分东西,但克洛克大概明白他向东走,不过他们今后会怎样也确定了。

他只是猜测他们的方向——大概不会一致吧。

因为他不喜欢蚁穴,所以绝非正东吧,不是正东的话,那么不是冬至的东南,就是夏至的东北了。

他们看着车辆远去,或许也都为这名应该正在升起的星星抱有了相同的祝福与祈愿吧。

……

艾彼说人死后会化为星星照亮一个人的前路,很久以前说过。

克洛克抬起头,他也记得当时自己也抬起过头,在无数个他们相识前的夜幕下,抱有希望地抬起头。

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片星空始终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光亮。不过尽管这样,克洛克也依旧会抱有未知的情感,时不时仰望着星空,无星的星空。

他今天又仰起一次头,结果并不出人意料。所以他想,或许一个人只能为一个人照亮前路吧,如果这样,艾彼的眼中应该有很多星星吧?

不过其实……对自己来说也什么都无所谓,或许是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一颗星星太闪亮了也不一定。这一颗活着的星星。

他有这一颗就足够了。

……

他们还在营地里待了一会儿,艾彼说他想休息。

他一直都很不擅长说谎,因为克洛克一直能察觉,艾彼现在只是闭着眼睛而已。

没关系,这也的确是休息,今天的事情太多了,他该好好地休息休息,他这些天也的确太累了。所以好好休息吧,艾彼,我的时间现在为你才能流动和存在了,所以我们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急,别急。

这样想着,克洛克反而即将闭上眼了。

“……”

“……”

“……”

“叔”

艾彼开了口,他的视线向下,靠着那扇刚换上的新窗,轻轻地沉默着,接着说——或者说,是问了一句话。

“我的父亲与母亲……都是怎么样的人呢?”他眨眨眼,看着外面不远处的那三具墓碑,“叔你跟他们一起工作过……我记得叔说过……”他咽一口口水,“但我没有继续问过。”他轻轻地说:

“能告诉我吗?”

克洛克的眼中闪过几分别的神色,但他又想起那边的三人,他看看艾彼,艾彼和之前任何一次注视自己一样,用那一双总有光芒闪烁的眼睛,正在成长的少年的眼睛,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

克洛克的视线转到手放着的座位,转到他那一把见面时就带着的尤克里里边,又看看艾彼那总在身上的单肩包。他的视线又转向外面的冻土,想起这位少年一路来的成长。所以欣然地,又或许并不。

但他的思绪,的确被一瞬间拉到了许多年前,他们最初的相见,和亚当。在一场校内比赛上,被老爷子催着终于入学的他头一回遇见可以抗衡对手,虽然战斗依然像是压倒性,但也只有自己明白那时的兴奋感……

“之后,我就和你爸组了队,你妈妈留在城下生了你,之后你爸回去了一次,然后——”

克洛克想起了之后的故事,于是突然地停下了。艾彼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听故事时认真又思考,克洛克为他搭建了一个真实的父母形象——这也是这个已经在地面生活二十二年的守夜人,唯一能讲述的故事。

特别是对这孩子,这一个故事便显得更加,更加地需要了。

所以克洛克才思考起了之后的故事,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讲,他明白艾彼已经不是最初那个被夜魔追着跑的小毛孩了,他早就不是了。但克洛克依然不可避免地沉默,他父母的故事并非一个童话故事。

“叔去抽根烟,等会讲讲你老娘。”

克洛克没去看艾彼,艾彼从他声音中听出了之后的结局。他看着克洛克下了车,披上那件拥有的灰大衣,又一个人矗立在风中望着远处。接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捂住风,点火,把烟叼在嘴上,接着除了时不时将烟拿下呼出气再放回,都不再有任何动作。

但今天不一样,他又走到了那三具嫌犯的寒冷又仍存温暖的简单墓碑前,将倒下的木标重新扶起,将烟从烟盒抽出后,握在手中许久,最终还是将它点燃,放在其中一人——大概是上校的墓前。接着又点燃自己那一份,仅吐出一口气后便拿在手中,一动不动了。他看见他的嘴唇的确在动,神情也总在变化。

艾彼看着那根其实早熄灭了的烟在黑暗中依旧留有顽强的几点红光,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也深吐一口气。

日历,画,女孩,尤克里里。旅途开始时得到的一切,他现在一样没丢。

手表,猎枪,木刻牌,以及不知怎么用的U盘,他也仍保留着。

“……”

艾彼认为自己在胡思乱想,转头看见散了一边的红围巾,也穿上一件大绒衣,系上围巾,打开门,走出去,又将门带上。

……

风在吹,又将越发地大了。

克洛克听见艾彼的双脚在雪地上踩出的沉闷,并没有回头,他刚想说些什么,艾彼却提前开了口——告诉他不必多想——“在雪地上听总比在车上听有感觉。”

克洛克还想打趣他——“这多少是人家墓前”——但也同时想起艾彼那张在这样的时候——强挤出般地说出那句话的笑容——也终于明白李梓沐口中这位少年所谓比“哥布林”还直的心灵。

风渐地大了。

克洛克的心情好了些,刚抬起手,想再摸一摸这少年的脸。但转身,就看见那在越发大的风中,不断地飘舞着,摇摆着的红色围巾,它的动作——好似警报一般。

轰。

克洛克举起的手,随着他的视线一同突然停止——又同样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在算远,但仍为目光可及之处的黑暗之中,一座不知存在了多久的雪山,轰地爆响起一阵连这儿都会感到震耳欲聋的响声。

“——!!!”

地面都开始颤抖,如巨雷般的雪霎时间铺天盖地,在那样的黑夜中都无比明显地显现出来。它们转瞬间遍奔袭而来,在克洛克的瞳孔深处,这副景象倒映出了另一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噩梦。

他的痛苦颤抖着,浑浊了,下意识地——

“艾彼!快到车————”

————雪崩迎面而来,虽到面前时已有停息,但仍然迎面而来,压倒墓碑,压倒围栏,发出漫天的寒冷,随后停下——与八年前的那一天如此相像。

……

八年前,营地。

克洛克刚出完巡逻,就看见夏娃正穿上最外层的医护服。她也正好看见那一条红围巾,也与她第一次上来时一样,在一瞬的思考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哟,大哥!”

克洛克有点难堪,因为他是带着腿伤回来的,而且又正好对上了夏娃值班,各种因素夹杂在一起,克洛克“唔,嗯,呃”不知所言,被队友带回了医务室。

这次营地规模很大,因为是为了清缴一处大型夜魔巢穴而设置的临时点,在备战期间这儿一周一次补给,聚集了四五队拾荒守夜人地队伍。他作为行营的队长,为了表达一下所谓“最强”的行动力第一个开始在那边转,结果却发现了一个夜袭者的小营地,把那里端掉后自己却不小心被黑了一枪。

就是现在这个腿伤,于是夏娃也果不其然地,没心没肺地打他的趣。

她好像不怎么担心克洛克会出问题,更不关心行动的成败。一如既往地随意随意没头没脑,一点口德都不打算积。不过外面看着这样的她,不需要接触太久,也都都能发现,她是一个很细腻温柔的人,特别是对于自己的职责,她永远都放在第一位。

这也好,克洛克想。

就怕夏娃闲下来,一闲肯定到处找事,哪怕没什么经验帮不上什么忙,她也总说“万事有个头”,然后弄的七零八落。

现在就不错,以前在地下有啥毛病还好,现在是地上了,出事几乎就无法挽回了。夏娃的战斗能力的确不怎么好,但单论医疗上的功夫,守夜人里没几个能比她做得好了。

所以她现在有明确的事干,麻烦全转化成好的了。

“想啥呢?”她刚把子弹取出来,搞了点后续的医疗。

杰克看着克洛克没一点声响,又一次疑惑自家队长的忍耐力究竟有多强,下一秒就被一脸“习惯就好”的阿德叫过去跟夏特对练去了。夏娃瞟见这一幕,事一完就整个人坐在椅子上了:“咋搞的你?”

克洛克听她一如既往的语气,挠挠脸,手支起,一个他舒服点的姿势,一本正经:“被偷袭了。”

“噗。”她好像立马憋不住了,“你还能被偷袭呢?”咯咯地笑着。

克洛克的脸“T_T”起来,一脸苦逼:“那可是枪啊,你人再怎么厉害打中的地方对了都得躺下。”结果夏娃还是没心没肺地打他的趣。

于是事态的最终发展又一次向克洛克不想看见的地方走了,他真的从出生起就不擅长应对她这种性格的异性,只能完全被动地当个乖。

亚当究竟是怎么泡成她的……

高山下不远的营地,有车来车往,也有刀剑碰撞,雪积在高山上看清楚了一切,不过因为它是雪,它没有一点感觉,只能终日地注视着那里,然后越积越多。有些雪会飘下去,但终究太少了,一点影响都不会有。

不过,它不在乎。

“好……哎呦岔气了……好好好……”夏娃捂着肚子,好久才从没心没肺的笑中缓回来,那双白皙的纤细双手一抚发梢,擦了擦在地面上出的汗。“啊……

“枪伤的话,你是遇见了夜袭者吧?”

克洛克不奇怪,夏娃终于在止不住的笑后说出第一句话——在这之前先叹了一口气——或者说,是舒了出来。

“对,一个小队,有营地的。”于是克洛克的脸上换上一些严肃。

“嚯。”她换了一个姿势,仍然坐着,左手搭在脸上,看着克洛克。

“咱想的大概一样。”她带着点微笑,不明显的。

“……”

她说中了,但见他不说话,补上一句——“整吗?”

克洛克看看她,看看自己的腿,叹了口气,摇摇头。

“等上面回复再说吧。”

……

于是,整座山似乎都要倒塌一般,随着一声巨响,卷着漫天的大雪扑面而来。他们本该有充分时间对此作出反应。

她推着一个又一个人冲出,送上车,地面的震动越发地响了,她却再次折返回去。

“夏娃!回来!夏娃!”

他的腿仍有伤,追不上她的脚步。

“我回得来!”她头也不回,冲击了雪崩之中,克洛克绝望地追过去,却被杰克和阿德及时地紧紧压在身下。

远处是仍闪烁着爆炸火光的断崖山,她来往的路被磨成了一个平地,最后时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哪一辆病号床用力地推出。她在最后停下脚步,说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说。

那一头洁白短发的主人放下了所有的心,露出一个似乎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一颗永远定格在克洛克颤抖地锤击着的眼中,夏娃想起她那一个还没长大的儿子了,她只能似乎心满意足地微笑。

至少,完成了一个地方的职责。

病号车在眼前缓缓停下,而雪崩淹没了营地,淹没了围栏,伴随着漫天的寒气,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一个白皙皮肤,洁白短发的母亲,永远地与这同样雪白但并不同样洁白的地面融为一体了。

他最后挣扎地脱开来,在大雪深埋的那一片空地,找到她已经冰冷的身体。她仍在笑着。

……

“……”

远处的山闪烁着,那又是一次雪崩,不再是人为的雪崩,但同样浇灭内心的火。

“…………”

别再重复下去了……

别再重复下去了…………

克洛克疯了般地从雪中爬出,将雪堆扒下一层又一层,发现那一个永远的红围巾,他将它抓住,却也只抓出了红色的围巾。

寒冷一次又一次冲破他的心肺,他闻见自己胸腔内的血味,他不管不顾。

哪怕双手如何,双腿如何,生命如何,我都不在乎。如果我的生命可以换来这孩子存活的哪怕一丝机会,我都会愿意随你而去……

他挖出一具体温几乎已经丧失的手,他地眼中重返光明,一层又一层,他将艾彼紧紧搂在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唤醒他的心灵。可他做不到,他反而似乎吸走了这孩子的体温,自己越发地感到热了。

他将那一件灰色的大衣脱下,为他系上红围巾,孩子一动不动,唯有呼吸永远微弱。

克洛克突然再次咳出两摊血,却只是一抹头上热的冷汗。

怎么样也好……怎么样都好……

艾彼,你再等等叔,叔…叔给你……

“咳…咳咳……”

他感到呼吸越发困难,地上的血染红了雪。但他仍然一抹口鼻,拾来几根零碎的木棍,踉跄一步,又挣扎着爬起。

铁的血味不停地刺激着他,寒风却又似乎那样温暖,仍然那样大地吹着。

他感到眼前的事物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在迷茫中抬起头,竟然好像看见漫天繁星。

“不…”

他将嘴唇咬出血。

“不行……”

他继续向前走出,步伐多么沉重。

精神恍惚间,他发现双手几乎都动弹不得了,他用力地锤击地面,关节艰难地摇动,弯曲,拾起那根柴。

星光似乎越发地明亮,他耳边听见海浪拍打沙滩。

“不……”

他摇摇头,咽下一口血水,又抬起一步。

少年静静地躺在那儿,克洛克艰难地从衣间拿出打火机,打下十多下才终于得到一片能称为温暖的火焰。

克洛克越来越热,艰难地抬起头,星星仍悬挂在夜空之中。

“咳……”

他的精神越发恍惚,越发感到热。他将又一件衣脱下,披在艾彼身上,搂着他,让他感受自己的温暖——哪怕一点,一点也好。

“咳咳……”

他又咳出一摊血水,眼神越发地模糊,一切都仿佛离他远去————

——有什么声音在这时候来了。

摩托的声音。

“哟——需要人道主义援助吗?”

那人取下头盔,鲜艳的红发随风散开,像一条永远绽放燃烧,如火焰般的红色围巾。

克洛克在那一瞬间整个人松懈下来,无力地倒在他咳出的血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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