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他耷拉着书包回到家中,打开门便见到鞋柜上胡乱丢的一对高跟鞋。
姑姑回来了……沈遥心中感到一阵放松,至少在这种时候,身边有一个能商量的人。他顺手将高跟鞋摆正,呼喊道:“姑姑,我回来了。”
内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应答声,沈遥步入客厅,只见姑姑衣衫不整、毫无礼节地倒坐在沙发上:她穿着一身小西装,白衬衫的扣子被她随意解了几个,露出汹涌的事业线;包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上撩着搭在沙发背靠上,手里抓着一瓶冰花啤酒,电视里还在播着翡翠台的电视剧。
成熟女性最大的特点就是被生活压垮,变得不修边幅无所顾忌。
姑姑也只不过比他大了十岁左右,一想到十年后自己也会变成这幅模样,沈遥便有一种恐惧感。
沈青筱,二十七岁(沈遥私自推断),未婚,单身,嗜酒成命,被程程评价为“一个糟糕的女人”,如今是一家出版社的外聘职工。
她额前乱发混着汗水粘在脸上,配上她那迷离微醺的眼神,显得有几分妩媚。沈遥必须承认,沈青筱一点也不像父亲,也和他没有一点共通之处,以至于当初她刚刚出现时,沈遥还一度以为她是假冒亲属骗遗产的骗子。
她脸上带了一点点的婴儿肥,看起来有几分幼态,眉眼却似含苞的玫瑰,紧俏中藏着一丝妖媚。她总是埋怨自己有些胖,可在沈遥看来那只是健康的肉感,根本谈不上胖,更别说瘦成筷子也很难看。
“姑姑,你又喝这么多酒。”沈遥从她手上夺去易拉罐。
沈青筱含糊嘟囔:“一群王八蛋,老娘当牛做马,就是学历低了点,死活不愿意给老娘转正,一个个看到老娘跟看到瘟神一样……喂!沈遥,我问你,你姑姑我有这么可怕吗?!”
沈遥迟疑点头:“是有一点可怕。”还记得姑姑坐公交车时,遇到一个欲行猥琐的大叔,姑姑毫不客气,撩起高跟鞋就是一记断户脚,鞋跟正中,当场就爆了一滩血,这事还上过新闻。从那以后,在他们区,沈青筱三个字就和女暴龙划上了等号。
沈青筱,有些恼火,她站起身,噔噔噔走到沈遥面前,拎着他的领子:“沈遥,你看清楚,你姑姑我难道长得很可怕吗?”
她的鼻尖几乎贴着沈遥的鼻子,沈遥都能闻到她呼出的那股酒气。姑姑毫无疑问是个知性美人,至少从外貌上是如此,更何况,沈遥低下头,又不好意思地偏开目光。
沈青筱一把将沈遥推开,然后用手托着自己胸部:“老娘身材也很好吧,只是稍微比其他姑娘多了一点肉,怎么一个个都不待见老娘!老娘都要奔……都还是单身啊,我以前的同学孩子都满地跑了,我……呜……”
说到后面,呜咽起来,倒在沙发上,不知是不是醉倒了。
沈遥想,姑姑要是再温柔一点,少喝点酒,对人再客气一点,戾气再轻一点,平时打扮更仔细一点,打人再轻一点……这么想来,姑姑不一身的坏毛病吗?
沈遥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坐在沙发一端,思忖许久,终于开口:“姑姑,我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量……”
沈青筱脸埋在沙发里,一点反应没有。
沈遥自顾自地说:“姑姑,我最近撞鬼了,有人希望拉我一起去找鬼,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噗嗤。”
“姑姑,你是在嘲笑我吧?”
沈青筱翻了个身,胸前颤颤巍巍,她脸上挂着酒水带来的熏红:“我说,每个人年轻时都会遇到那么几件事,总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等到日后会被现实重拳打击,发现自己也没那么特殊。”
“……”
她继续说:“不过,人生又能有几个少年呢?”她眼神迷惘,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时候,少年时不去做,这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了。等你若干年后再想挽回时,只会发现自己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受了。”
“姑姑……”
“那个拉你一起去找鬼的人是谁?那个人对你重要吗?”
“我也说不上重要不重要的,说重要也不至于,但不重要也不尽然。”
“是个女孩?”
“嗯。”
“是程橙吗?”
“不是她……”
“是么……”姑姑又翻了个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发出一阵毫无廉耻的呻吟声,沈遥总觉得只有老男人才会发出这种毫不在意别人目光的声音,“既然如此,那边去做呗,错过了这个年龄,以后就没机会了。什么后果,什么代价,暂且抛在一边吧,人不风流枉少年,至少不要让以后的你感到遗憾吧。”
沈遥若有所思。
如果。
如果他拒绝了乔云雪的邀请,未来有一天,他会不会遗憾当年与那红发的少女失之交臂?
一定会的吧。肯定会的吧。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被她吸引,这种一见钟情的体验,以后也许不会再出现了。
沈遥重重地点头:“我知道了,姑姑。”
沈青筱伸手又去抓啤酒罐:“如果真的怕鬼,可以给姑姑我打电话嘛……你姑姑我从小到大还没怕过什么呢,嗝……”
*
第二天,天台上。
红发少女的长发迎风飘扬,在璀璨的日光中宛若一团火焰在燃烧。她孤独地俯视着学校操场,俯视着这个世界,好似她早已从一切中抽离出来,再也没了喜怒。
操场上那让人昏昏欲睡的广播声、学校外汽车与摩托车发动机的噪音,一切都是那么嘈杂,唯独此处暂得一息安宁。
她被人称作疯子,精神病,被家人误解,被外人嫌恶,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见到来人,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伸手抚住纷飞的长发,展颜微笑。
沈遥走到她面前,面对着让他怦然心动的少女:“我愿意帮你,乔云雪。”
乔云雪微笑着说:“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共犯,或者说,病友了。”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晨曦下的少年少女的相遇宛若画一般刻入永恒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