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大观园工程告竣。

晨光熹微时,宝玉便已起身梳洗。窗外鸟鸣啾啾,一缕朝阳透过窗纱,在梳妆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今日特意选了件月白色绣竹叶纹的衫子,衣料是上好的杭绸,触手生凉;腰间系着碧玉禁步,那碧玉通透如水,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簪头是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花蕊处嵌着米粒大的珍珠。这般打扮既端庄又不失雅致,连平日最挑剔的袭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晴雯捧着缠枝牡丹纹的铜镜笑道:“姑娘今日这般用心,连胭脂都比平日多抿了些,莫不是知道老爷要带您游园?”她今日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小小的绒花,衬得小脸愈发俏丽。

贾政领着清客相公们游园题匾,宝玉也被破例允许随行——这一世她虽是女儿身,却也因近来“学问进益”,连作了几首得体的咏物诗,得了父亲几分青眼。她跟在众人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裙裾轻拂过新铺的石子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传来工匠们最后的修整声,铁器敲击石料的脆响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偶尔夹杂着几句粗犷的笑谈。

“此处栽竹千竿,当题何名?”贾政指着潇湘馆前的竹林问道。他今日穿着靛蓝色直裰,腰间玉带上悬着块青玉坠子,虽仍是那副严肃模样,不过眼神却比往日温和许多。

那片竹林刚移植不久,却已显出一派生机。新生的竹笋破土而出,嫩绿的竹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只早起的黄鹂在竹枝间跳跃,啼声清脆悦耳。

众清客纷纷献议。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学究摇头晃脑道:“《诗经》有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不如题‘淇水遗风'。”他说话时胡须一翘一翘的,像只老山羊在嚼草。

另一个穿着褐色直裰的中年文士立即接口:“汉梁孝王有睢园,竹木繁茂,题为‘睢园雅迹'更妙。”他边说边偷瞄贾政脸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宝玉悄悄望向身侧的林待玉,见他眉间朱砂痣微动,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竹影,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显然心中已有佳句。他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长衫,衣袂间隐隐透着松墨的清香,腰间玉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整个人如修竹般挺拔清雅。

“父亲。”她轻声道,声音如清泉击石,“不如请林表哥一试?”说着,她不着痕迹地往待玉身边挪了半步,衣袖轻轻相触,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

贾政捋须颔首。他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连素来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了几分。待玉从容出列,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楚辞》有云‘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不如题‘有凤来仪'四字,既合竹性,又应宝妹妹……”他说这话时,目光温柔地掠过宝玉发间的银簪,耳根却悄悄泛起一抹薄红。

“妙!”贾政难得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就用这个。”他转向身旁的书吏,“记下来,用颜体书写。”那书吏忙不迭地展开宣纸,狼毫在砚台中蘸了又蘸。

转过山坡,忽见一带清流曲折泻于石隙之下。那泉水清澈见底,在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尾红鲤在水中游弋,搅动出一串串晶莹的水泡。岸边新栽的垂柳已经抽出嫩芽,柔软的枝条轻拂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一只翠鸟掠过水面,激起细小的水花,又迅速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中。

贾赦拍手道:“此处该题‘泻玉'二字!”他今日穿了件绛紫色团花袍子,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活像个行走的珠宝架子。几个清客立刻附和,谄媚之词不绝于耳,听得宝玉直皱眉。

宝玉见那水声淙淙,如鸣佩环,恍惚间想起前世在此题匾的情形。那时的胆战心惊与今朝的从容自在形成鲜明对比。她忍不住脱口:“不如‘沁芳'更雅。”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前世因这二字挨的骂还少么?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指尖触到藏在袖中的碎玉,那玉片竟微微发烫,像是在给她勇气。

谁知贾政竟沉吟道:“倒也新奇……可取。”他转头对宝玉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许,“你近来读书倒是用心了。”说着,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惊得一旁的清客们目瞪口呆。

众人行至蘅芜苑,还未进门便闻到一阵幽香。院中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紫芝生于假山石缝,幽兰藏在翠竹丛中,几株罕见的绿萼梅已经结了青涩的小果。最引人注目的是爬满西墙的藤萝,紫色的花穗垂落如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美人垂落的秀发。几只彩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为这静谧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

薛宝琮摘下一茎紫芝把玩,那灵芝通体紫红,伞盖上还带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随口吟道:“‘苾苾芬芬,祀事孔明',不如题‘蘅芷清芬'。”他今日穿着象牙白长衫,腰间系着青玉带钩,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公子的风范。

贾政大喜:“薛贤侄果然家学渊源!”他拍了拍薛宝琮的肩膀,又对宝玉道,“你多学着些。”语气温和得不像训诫,倒像是寻常父女间的闲谈。

这般温和态度,引得王熙凤都侧目而视。他今日穿着墨色绣金线的长衫,腰间别着那把镶红宝石的匕首,正站在廊下与几个管事说话。见贾政对宝玉这般和颜悦色,他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前世那个动辄喝骂的严父,今生对女儿竟如此宽和。

难不成,父亲真的总是会对女儿多一些宽容和温情吗?

“宝妹妹近来很得老爷欢心啊。”王熙凤不知何时走到宝玉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调侃,“连清客相公们都夸你才思敏捷呢。”他手中的折扇轻点宝玉肩头,扇面上“世事洞明”四个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扇骨是用上好的湘妃竹制成,随着动作散发出淡淡的竹香。

宝玉抿嘴一笑,目光扫过远处正在赏花的薛保和贾蔷。“凤二哥说笑了。不过是父亲今日心情好罢了。”她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发间的银簪,那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王熙凤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薛表弟最近倒是常来走动。”他摩挲着腰间匕首的红宝石,那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听说他那些诗作,连北静王爷都赞不绝口。”

宝玉心头一跳。她想起那日在贾珍丧礼上,北静王意味深长的话语。袖中的碎玉突然变得滚烫,她不得不悄悄松开袖口,让春风带走些许热度。远处,薛宝琮似乎感应到什么,抬头望来,清澈的目光穿越纷飞的花雨,与她四目相对。他腰间那块残缺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是在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游园至午时方散。回程路上,宝玉故意放慢脚步,与待玉并肩而行。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又能低声交谈。

“表哥今日的‘有凤来仪'题得极妙。”宝玉轻声道,一片柳絮飘落在她肩头,像极了冬日的第一片雪花。

待玉伸手为她拂去柳絮,指尖在衣料上轻轻一触便收回,却仿佛带着电流,让宝玉不自觉地颤了颤。“不过是借花献佛。”他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声音低沉悦耳,“那‘沁芳'二字才是真妙。”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梨花的芬芳,混合着待玉身上淡淡的松墨香,宝玉望着眼前这个与前世既相似又不同的少年,忽然觉得心头一暖。或许这一世,真的会有所不同。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地飞向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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