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斗凉介看着伊吹绪那瞬间僵硬、如同被按了暂停键般的身体,以及她那双因为过度震惊而猛地睁大的、小鹿般的眼睛,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刚才,绝对是说了一句蠢到家的话。
陪女孩子去理发店?
虽然他的本意绝对单纯,单纯得只是为了确保那个麻烦的改造计划里关键的一环,发型改造能够顺利进行,避免被不可控因素,比如伊吹绪的社交恐惧,或者理发师的奇怪审美搞砸。
但这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充满了可疑的、令人不适的、甚至可以说是变态的气息!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这句话被中村健太或者悠斗咲听到,会引发怎样灾难性的吐槽和误解。
[哇哦!凉介!你这家伙可以啊!居然主动约学妹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直接去情人旅馆了?!]
——来自健太毫无根据的兴奋起哄。
[哈?老哥??就你这种恶心阴沉的家伙,居然敢约女孩子周末出去?你想对人家做什么?变态!混蛋!人渣!给我离她远点,我要报警了!]
——来自悠斗咲的、充满鄙视和嫌弃的声音。
不行!
绝对不能让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
必须立刻解释清楚!
“那、那个……”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的脸颊连带着脖子根都开始发热。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要开口补救,但看到伊吹绪那副像是被吓傻了、完全石化的样子,又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现在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超级恶心的变态学长?
是不是在考虑立刻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并且再也不来美术社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计划岂不是彻底泡汤了。
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点点希望的美术社,是不是就要因为他这句愚蠢的话而彻底宣告死亡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如同恶魔的低语,再次在他心底悄然浮现。
要不要……碰她一下?
只要轻轻地、不着痕迹地碰一下她的手背,或者衣袖就能立刻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就能知道她是被吓坏了,还是仅仅在发呆!就能知道自己接下来该道歉、该解释、还是该……
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狠狠地掐灭了。
不能这样做。
悠斗凉介,你给我清醒一点!
随意窥探别人的内心,本来就是一件极其不道德、极其失礼的事情,和肆意翻看别人的日记本没区别。
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仅仅因为自己的一时窘迫和好奇,就去触碰对方,读取她的想法,那和利用能力作恶一样。
而且,万一、万一被她察觉到异常怎么办。
或者,就算她现在没察觉,将来某一天她知道了呢?那他悠斗凉介在她心里,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存在。
肯定会很恶心吧。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破碎,就很难再复原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冲动,就毁掉和伊吹绪之间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虽然脆弱但至少还算正常的学长学妹关系。
深吸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气。
悠斗凉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略掉内心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对面那依旧如同雕塑般寂静的少女。
必须用语言,用正常的方式,来化解这个尴尬到极点的局面。
“啊!不、不是,那个……伊吹,你、你别误会啊。”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变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
悠斗凉介慌忙地摆着手,试图用肢体语言来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不过这可能只会让他看起来更可疑。
“我、我的意思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陪你去!是、是我妹妹!我会带我妹妹一起去!悠斗咲!对了,我有个妹妹!”
悠斗凉介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妹妹并不存在的“优点”,说给伊吹绪听。
“我、我还没告诉过你我有个妹妹吧!哈哈……”
“她虽然性格有点活泼过头,但她对这些……什么发型啊、打扮啊之类的东西,比我懂得多得多!真的!让她跟着一起去,肯定能给你很多专业的参考意见!比我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强多了!”
现在说起来信誓旦旦,但回头怎么跟咲解释,以及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她同意周末牺牲懒觉时间,陪他去完成这项特殊任务,还是个未知数。
但那是之后的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安抚好这个学妹的情绪。
“有、有她在的话应该会比较好吧,三个人一起,没错,三个人!就、就像是社团活动之前的形象准备工作!就是这样!完全不是什么奇怪的邀请!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快要缺氧了,头有点晕,紧张地看着伊吹绪,等待着她的反应。
伊吹绪似乎被这番语无伦次的、信息量巨大的解释给弄得更加茫然了。那双大眼睛依旧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翅膀般,快速地颤抖了几下。
她依旧没有说话。
这下该怎么办?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简直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现在还疯狂地往里面填土。
想要解释清楚的想法,看着伊吹绪那副失魂落魄、毫无反应的样子,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
也许这个提议本身就是个错误。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多管闲事。
让她自己去理发店,就算剪坏了,又怎么样呢?反正能不能招到新生,本来也就不是他一个幽灵部员该操心的事情吧?
与他强相关绑定在一起的,只有履行和空门奏的约定,应付一下那个麻烦的女人就行了。
何必给自己揽上这么多麻烦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股因为尴尬和紧张而紧绷着的弦,似乎稍微松懈了一些。决定放弃挣扎,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嘛。”
想通了,悠斗凉介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语气也恢复了些许平时的那种慵懒和无谓,“当然了,如果你觉得不太方便,或者还是觉得有点奇怪的话,那也没关系。”
他开始主动地往后退。
“真的不用勉强,周末的时间很宝贵,你有自己的安排也很正常。理发店的事情,地址我发给你,用LINE,你自己找个时间去,或者找你的朋友。嗯,女孩子之间一起去理发店应该更自然一些吧,对吧?”
他努力地让自己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善解人意的、替对方着想的发言。
“总之!刚才那个提议你就当我没说!一时头脑发热!哈哈,对,头脑发热……”
悠斗凉介干笑着,准备就此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然后找个借口开溜。
然而,就在他准备说“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的时候。
“不、不是的!”
一个微弱的、却异常清晰地的声音把他留住。
悠斗凉介愣住了,看向伊吹绪。
只见她依旧低着头,双手依旧紧紧地攥着裙角,但那小小的脑袋,却在极其缓慢地、但异常坚定地左右摇晃着。
“我、我没有……觉得……奇、奇怪……”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委屈:“也、也不是……不、不愿意……”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充满了艰难。
“能、能够……得到……学长……和、和学长妹妹的……帮、帮助……”
“……我……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泛着水光的、如同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了悠斗凉介。
“……我……非、非常……感、感激……!!”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
悠斗凉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学妹。
这,这到底算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喂,你、你先别哭啊。”
悠斗凉介根本不会处理女孩子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想要递纸巾,掏了掏兜,却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带:“你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同、同意……的……”
伊吹绪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一边带着浓重的哭腔:“谢、谢谢……学长……”
她似乎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
“……好吧。”
悠斗凉介看着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那点尴尬和别扭,不知为何,也悄悄地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的责任感,以及无奈的纵容。
既然她都哭成这样了,还表示同意,那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悠斗凉介再次确认道,语气也放缓和了许多,“这个周六早上我们一起去?”
“……嗯!”
伊吹绪吸了吸鼻子,再次用力点头,虽然眼泪还没完全止住。
“好。”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像是签下了一份责任重大的合同。清了清嗓子,开始进入正题,商量具体的细节。
“那时间的话定在周六早上十点,怎么样?应该不会太早吧?”
考虑到周末大家可能都想睡个懒觉,上午十点应该是个比较稳妥的时间。
再早的话悠斗凉介本人也可能起不来。
十点集合,剪完头发最多也就到十一点,可以回家休息吃午饭。而且就算上午剪错了,效果不理想,或者没排上队,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作为补救。
“嗯!可、可以的!”
伊吹绪立刻回答。
“地点就在车站前的那个大时钟广场集合,可以吗?那里比较显眼,不容易走散。”
“好、好的!”
“然后是费用。”
悠斗凉介感觉有点难以启齿,但这也是必须确认的事情:“理发大概需要多少钱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据说那家店价格比较亲民,但保险起见,你大概带个两千元左右,应该就够了吧,只是剪个刘海和稍微修一下发型的话。”
“两、两千……”
伊吹绪听到这个数字,似乎有些犹豫,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嗯……我、我知道了……我、我会准备好的……”
看着她那略显勉强的样子,悠斗凉介心里一动,想起了她那看起来很朴素的便当盒,以及昨天给他朋友费时那张皱巴巴的千元纸币……
虽然清里白河那边的情况扑朔迷离,但眼前这个学妹,经济状况似乎是明显的不宽裕。
纠结了一会,悠斗凉介下定决心,开口说:“那个,如果,当然啊,我是说如果,你手头暂时不太方便的话……”
他尽量避免让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施舍或者同情。
“我可以先帮你垫付。等你以后方便的时候再还给我就行。”
说完这句话,他总觉得这样说很奇怪,好像自己在刻意打探或者干涉别人的隐私一样,但没有办法,如果钱没带够,到时候的场面会更尴尬。
果然,伊吹绪听到他的话,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学长!真的不用!我、我有钱的!我、我有……”
她似乎想说自己有零花钱或者打工之类的,但说到一半又卡住了,脸憋得通红。
“……总之!钱的事情……学长不用担心!我、我会准备好的!”
“……好吧。”悠斗凉介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那就这样定了。周六早上十点,车站时钟下见。到时候我会带我妹妹一起。”
“嗯!好!谢谢学长!”
伊吹绪再次向他鞠躬。
总算是把这件最麻烦的事情敲定了。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被伊吹绪仔细铺平的海报,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低着头、似乎还在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的学妹。
接下来的时间该干点什么呢?
午休时间似乎还有一小会儿。直接回教室不太好,像是从她身边逃走似的,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吧。
他决定再找点轻松的话题,缓和一下气氛,也顺便再多练习一下和她正常交流。
“说起来。”
悠斗凉介重新拿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麦茶,抿了一口,“刚才聊到天气,阴天适合睡觉看书,晴天适合画画,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季节?”
“季、季节?”
伊吹绪似乎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跳到这里,愣了一下,然后小声回答,“我……我喜欢……秋天……”
“秋天?为什么?秋天感觉有点萧瑟、悲伤。好多悲情剧就发生在秋天。”
这是他对秋天的一贯印象。
“不、不是的……”
伊吹绪摇摇头,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秋、秋天……天气……很舒服……不、不冷……也不热……”
“嗯,这倒是。”
秋天的气温确实比较宜人。
“而且……秋天的时候……叶、叶子……会变颜色……红色的……黄色的……很、很好看……”
“红叶吗?”
“嗯!我、我喜欢……画……红叶……感觉……颜色……很温暖……”
画红叶吗,听起来倒是很符合她这种安静内向的性格。
“那你……会去公园或者山里写生吗?看红叶的那种?”悠斗凉介随口问道。
“……以前……和、和彩音姐姐……去过……”
提到表姐,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怀念:“但、但是……现在……我、我一个人……不、不太敢……去……”
“学长呢?学长……喜欢……哪个季节?”
“我?”悠斗凉介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冬天吧。”
“冬、冬天……很、很冷啊……”
“冷才好啊。”
悠斗凉介一脸理所当然:“冬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家里,裹着被炉,看书或者打游戏。外面再怎么刮风下雪,都与我无关。而且……”
他顿了顿,补充道:“冬天……没什么蚊子。”
“……”
伊吹绪似乎被他这个过于现实的理由再次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说:“……学长……好像……很喜欢……待在家里……”
“那是当然的。”悠斗凉介毫不犹豫地承认,“家是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适、最不需要进行无效社交的地方。简直是天堂。”
“……是、是吗……”伊吹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就这样,围绕着天气、季节、红叶、被炉、蚊子……这些极其日常、甚至有点无聊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就在这时——
“叮咚——叮咚——”
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清脆铃声,响彻了整个校园,也穿透了旧教学楼的墙壁,传到了这间安静的美术社活动室里。
啊……终于结束了。
悠斗凉介如蒙大赦,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然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坐在他对面的伊吹绪,反应比他更快。
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瞬间,她就如同被惊醒的小兔子一般,猛地站起身,然后以一种与她平时慢吞吞形象完全不符的速度,飞快地将自己的便当盒和水壶收进了书包里。
“那、那个……学、学长!”
她背上书包,朝着悠斗凉介,极其快速地、甚至有些慌乱地鞠了一躬,“午、午饭……很、很开心!谢、谢谢学长!周、周六我一定会去的!我、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悠斗凉介回应,她便像逃跑一样,转身冲出了美术社活动室,留下一个匆匆消失在门口的、小小的背影。
“……诶?”
悠斗凉介看着她那如同逃难般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看了看桌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饭团包装纸,又看了看那张被伊吹绪留在桌上的、画着可爱小熊的招新海报,以及旁边那本似乎画了几笔新草稿的速写本。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扇被伊吹绪匆忙带上的、轻轻晃动着的木门上。
“……”
悠斗凉介拿起自己的东西,顺手将桌上的垃圾收拾干净,然后走到门口,确认了一下窗户是否关好。
最后,轻轻地拉上了美术社活动室的门,老旧的门锁落下,发出的“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