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兰达的世界相当狭窄:上方被蜡质塞满,下方则是无尽的金属巨构。城市只能在这夹缝中求生。像彩窗城这样的地方,时刻面临蜡质潮汐的威胁——今日的蜡岩,明日或化为烛液之海,后天又凝为成堆的丝袜,接着便是成群潮汐恶魔的袭击。
为抵御这片混沌,所有蜡质潮汐区的城市都必须升起防护罩——人类的便是这“穹顶”。所有人类都会不自主地梦见天空,而初代至三代的人类则极为频繁,以至于能将梦见的天空投射为结界,构建出所谓的穹顶。
即使如此,许多人类依然怀疑梦中天空的存在,认为那不过是异能带来的疯狂幻象。
或许整个赛兰达,唯有薇洛莉亚能确信天空的真实模样。这位前世的地球人,今生的烛人贵族,将关于天空的记忆——连同她穿越者的身份——都深埋心底,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半字。
当少女走近那穹顶,恬静的晚霞骤然沸腾如嗅血的群鲨,滚烫的气流吹起她的发梢。下一刻,它又仿佛看出少女毫无敌意,漫天烈火便化作飘摇的丝绸,温顺地为她略带稚气的脸庞镀上一层胭脂光晕,让她分毫无损地穿过这无形的帷幕。
如此,薇洛莉亚得以望见这座城市的全貌:
绯红天穹如火烈鸟的绒羽,宁静热烈,霞光如融化的蜂蜜在琉璃质地的穹顶上流淌,橘红与柠檬黄温暖地晕染者彼此。城市西侧堆砌着熔金般的云层,玫瑰金与琥珀色在气流中翻涌,恍若诸神打翻的珠宝匣。
在这片燃烧的温柔之下,砖石建筑群像被晚霞烘焙的姜饼屋,哥特式拱顶与洛可可雕花在蜜色光线里舒展,不知多少彩窗正在其间吐露星辰。黄铜管道如同攀附古堡的金属藤蔓,在玫瑰窗与蜡烛矮塔间蜿蜒穿行,偶尔从屋檐探出黑铁齿轮的花朵。城市心脏处,一座万花筒般的高塔刺破云霞,向这座城市展现它由二十万片马赛克玻璃拼嵌成的,永不下坠的落日。
这是座不错的城市。商人和探险队的成员以颇有活力的姿态走在街上,游客为它独特的景致赞叹不已。烛人和机关人能走在相同的街道上,即使爆发矛盾,也会被城内卫兵以《熔锻和谐条约》的名义对他们进行制止。
重要的是,薇洛莉亚没在这里发现那种她见惯的空洞眼神,也没有发现在“人体术法材料有偿采集站”前排成长队,等待着拿自己血肉换钱的烛人平民。这稍微舒缓了薇洛莉亚心中的一点阴云。
凭着记忆和那封几乎被翻烂的信,她很快找到了“绯空客栈”——它离那座象征权力的万花筒高塔近得令人不安。推开门,熟悉又陌生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她径直走向柜台,屈指轻叩云杉木台面两下,惊醒了正伏案誊写账册的侍者。
“嗨——”接待员抬起头,发梢微粉的金发随她的动作轻晃,在看到来客正是薇洛莉亚后,她的打到一半的招呼忽然卡住。
“用人类语就好。”薇洛莉亚轻笑起来,她记得在三年前,自己赚到第一桶金并包下一整个套房好在地板上打滚时,这位小姐还没有这么花哨的染发。
“您的人类语还真是标准——就因为我们多少会的别族的语言,那帮家伙反而不乐意学咱们的话了,”人类接待员从善如流地换回了自己的母语,“不如说,您的人类语用得简直和母语一样熟练。”
因为这里所谓的人类语就是她上辈子在地球上的母语——薇洛莉亚当然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她选择露出含蓄的笑容,有点故作高深地说道:
“沟通不止在于彼此理解,更在于敲开心门,而异族之人愿意使用自己的语言,一定能给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作为这个世界最擅长语言的种族的一员,你应该也有体会。”
“真了不起……”薇洛莉亚满意地发现服务员的语气又添了份尊重,“说起来……我现在是不是该叫您波密莉安公主了?”粉色发丝随着歪头的动作垂落到烫金账簿上,声音则恰到好处地压低到了适合打听八卦的大小,“听说……您分到了能填平债务的遗产?”
“要是事情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薇洛莉娅露出一个苦恼的笑容,“我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确实连带着给我分到了皇室头衔,但能分到多少钱财,就得看塔莎姑姑的心情了。”
“而我是个离家出走的叛逆儿,还有这和人类没有区别的相貌——她管这叫‘在滥用众烛之长本可用以完善自我外型与心灵之能力的同时,放弃了我等之一族本应拥有的独特与卓越。’,”少女略带讥诮地眨了眨眼睛,“自然,她半个铜帽都不打算分给我。”
“哦,我真的……非常非常遗憾,” 服务员轻捂嘴唇,“您这样的人应该被上天眷顾才对。”
“你可别说这种话……这只会让我想起我以前有多蠢。”
真的很蠢。只是因为自己是穿越者,就妄想症着重塑整个世界;真开始着手计划,却发现稍大的变革都会让文明的夹缝崩塌,因此灰溜溜地缩了起来。
当退而求其次,想为陷入困境的人帮点杯水车薪的忙时,一场时机正好的潮汐,便叫她落到了现在自身难保的田地。
回忆往事可不叫人开心,于是她偏开了这会让她滑向自怨自艾的话题:
“好啦,刚玉船长在哪?我们有约。”
由于潮汐的影响,这里的地貌极不稳定,普通的陆运载具根本没法满足探险和运输的需求。因此烛人们发明了融流艇——一种用焰晶将一切无差别地融化为蜡液,然后用螺旋桨推动船身在熔蜡中穿行的潜艇。
而邀请薇落莉娅的刚玉,就是黄铜织机号融流艇的船长。
“她现在正在用餐,”接待员很是自然地跟上了她的节奏,“请和我来包间。”
她?一个女人?薇洛莉亚心中的好奇更上一层,她听说过黄铜织机号,这艘船的前船长浩风据说是名大男子主义者——而他的继任者看来是位女性。
攥位?收购?亦或者情况特殊的接班人?谜团重重,但只要亲自见面,许多问题或许都会有答案。
烛人公主跟上接待员,穿过间客栈豪华的大堂。在途中,她两次停下并确认了自己的仪容(“其实没有必要,您已经够美了“接待员小姐说),才在餐厅的门口稳稳站定。
“祝二位洽谈顺利。“接待员说,接着为薇洛莉娅拉开了门。
就算是顶级熔流艇的船舱,也未必有这里的餐厅宽敞奢华。深酒红色绣铜色花纹的柔软地毯铺满地面,和窗外照入的绯红光芒相得益彰;雕花玻璃的枝型烛灯发出温和的暖光,补全了自然光线的绚丽色彩;深色木制的餐桌配上黄铜雕花,以及其上的刺绣天鹅绒,显得低调,优雅。
一位小姑娘就坐在那里独自享用一块鲸鱼肉扒。由于光线,薇洛莉娅暂时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柔顺的黑发垂落,其上是一顶带着蝴蝶结的蓝黑色小圆帽,披在身上的同色长款风衣则展现出资深人类冒险者的一贯风格:坚韧抗术法性强的腊钢复合织料、便于行动的裁剪设计,以及简单漂亮的金属装饰。
她的肩膀和身高让人感觉很娇小,像个女孩,可她的姿态却处处透露着一名船长应有的稳重。她的指节让人感到纤细,但却有着刀削一般的尖锐感。
从她相互矛盾的外貌和举止,薇洛莉亚推断她是一名原初人类——从类似冷冻舱的【卵】中被带出的人类,赛兰达所有人类的始祖。
“薇洛莉娅·让·波密莉安小姐,对么?“
刚玉的声音清晰而且冰冷,像是青花瓷撞上玉磬的声响。原初人类的自动学会一切非密码语言的天赋,而这位少女正用它将烛人贵族世代传承的律言,它繁复晦涩的喉音、颤音、虚拟语态,切割得清晰可闻。
她抬起头,与薇洛莉娅对视,让薇洛莉娅看清了她的眼睛。
简单地说那是蓝色的眼睛必然是草率的,就像把珠穆朗玛峰叫做“一块凸起的岩石”;说那是蓝宝石般的眼睛必然是有失偏颇的,这会强调其美丽,而忽略其力量,如同把千古冰山的铿锵明澈误当作玻璃的透明。
“那么你就是刚玉船长。“薇洛莉娅以流畅得惊人的人类语作出回复,”这实在是一个太好太好的名字,就像你的眼睛。世间透明而美丽者会被称作宝石,但只有具备能让钟构无谬也无情地运转的精准与强硬者,才配称得上是刚玉。“
“你过奖了。“她的语调平缓,极具条理,”我正在等你,请坐吧。“
薇洛莉娅点点头,拉开座位坐下。看着刚玉静如止水的眼睛,她想起了那封被她翻了很多次的信——信上的语调和她截然不同,像是代笔,这让她有了个想法。
“看起来和信上不同,你不是擅长应付花哨的恭维和寒暄的人,“她微微地偏了偏头,”或许直入正题,会更加合适?“
深蓝与紫罗兰色的视线再一次交汇,两人的眼眸同时浮现了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刚玉略显放松的后靠到椅背上,答应了这个互利互惠的好生意。
“那请容我单刀直入一些,你说过要给我以能还清欠款并重新开始生意的资助;这确实是一个我几乎没法拒绝的条件。”薇洛莉娅顿了顿,“但你也提到,在某件事情上需要我的帮助——它是什么?在知道付出的代价前,我不可能放心接受恩惠。”
“我知道,”刚玉坐直身,双手的十指抵在一起,“但我需要整理一下,如何和你讲。”
她的右手回收,指关节敲了两下下巴。
“这样吧,”她抬起头,“你对婚姻是怎么看的?”
这是个好问题,前世的薇洛莉娅认为婚姻是两名相爱之人的结合,是约定、责任、家庭与爱情的牢固络合,是法律见证下的神圣誓约。
但……
“婚姻应该是相爱之人给爱情附上责任与约定的神圣誓言,但在这里,很多时候,它不是,” 来到赛兰达后的经历,烛人贵族的圈子,她的父母,她的姑姑,还有她各种的亲戚,改变了她的回答,“现实是,很多时候它只是一男一女,额,考虑到新法专门为了照顾没有传统性别概念的机关人做出的修改——两名智慧生物,以血缘和财产为目地和纽带,结下的盟约。”
刚玉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是不可牺牲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亵渎的。”
“真是……真是句……”烛人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过分但颇为合适的话。”
“我的座右铭。”
“那你选了个很好的座右铭——虽然我并不打算撒谎说我喜欢它,但它实在如别针般尖刻而真实。”
作为回应,冷淡的船长小姐也微微扬起了嘴角:
“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那我接下来也同样不用顾虑太多。”
“我想要一艘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熔流艇,这不仅仅只是说我可以命令它开到哪里去,我我还要能以船只真正主人的身份,解开它的全部功能,并且有权自由的对其进行改装,不受《熔流艇改装条约》的任何限制;最重要的是,我有权拒绝任何人对我熔流艇的征用。“
“这很奢侈。“薇洛莉亚评价道。
对于一名人类,即使是原初人类来说,这也是一个过分大胆的要求。由于烛人王朝垄断了全世界的熔流艇,上面的许多内容都是烛人王族才能拥有的特权。
“但我必须得有一艘真正属于我的船,才能实现我的目的。“
“你想在你的船上展现【穹顶】?”薇洛莉娅不禁坐直了身体,“你想要在船上展开穹顶,既作为保护屏障,又作为【思乡症】的安慰剂,让你即使离开城市和布满站点的航道,也能接着船上穹顶正常活动?“
“你很了解人类,这或许说明你会是位优秀的伙伴。”刚玉看了眼薇洛莉娅酷似人类的脸,“是的,由于我还是一名原初,我能在外活动的时间和距离更是极其有限。“
“他们绝对不可能允许你这么做,”薇洛莉娅皱起了眉,“只有烛人皇室成员才有权拥有一艘船,其它生物无论如何,都只能借用或租用,也一定会受到《熔流艇改装条约》的限制,无权——“
“所以我打算成为烛人皇室。“黑发蓝眼的女孩说。
空气一时间被沉默填满。
攥位?不,当然不是,她面前就有个简单的多的方案。
随后,两人同时开口: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我和你结婚。“”也就是说,我需要你和我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