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八条青铜节肢叩击岩面的声音,像生锈的缝纫机在给大地锁边。驮蛛的腹腔早已被掏空,焊上去的方形车厢随着步伐摇晃。

一根短而粗的蜡烛黏在车厢顶端,蜡泪野蛮地往外蔓延,覆盖了车厢的四柱。烛火明灭不定,照亮了狭窄幽暗的隧道——纯白间,带着浑浊七彩的蜡岩。

这并非什么稳定可靠的通路,而是烛液海短暂凝固开裂而成的裂缝。不安全,但隐蔽,是落难者和亡命徒的常走道。

山铜子弹散落地板,随着车厢的颠簸起落,蜜蜡色血液正于弹壳表面缓缓凝固。再往上,是一位坐在座椅上的女士垂落的小腿。

那是双很漂亮的小腿,白皙、光洁、弧线优美,但渗着蜜蜡色血液的弹孔、嵌其中的箭矢,却给这美丽带上了残酷的狰狞。

一双纤细的手抓住这箭矢,指尖发力,似是想将它一口气拔出,但箭头的倒刺让她的计划落了空。她指尖颤抖,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蜜蜡色的血在地板上汇成了道小溪,这才把沾着点蜡质血肉的箭头强行拔出。

"哈啊......" 少女大口喘息,白金色的发丝黏在后颈,像一束正在融化的秘银,稍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则透出带着稚气的柔美,而紫罗兰般的眼睛更是令她分外动人。

“微型奠钟,大概值……130到175金盾,” 这位美人却没喘息多久,就迫不及待的清点从身体里挖出的箭头和弹头,收入囊中,“山铜子弹……还装着弹簧的,1到3金盾,弹壳是半金盾。”

奠钟大概是这里最值钱的东西了。没人明白它的原理,只知道它们在机关人生活的钟构区像矿石一样被挖出,并因其拮抗潮汐和蜡塑术的力场而价值不菲。

钱、钱、钱,破了产、欠了一大笔债的薇洛莉亚,十分需要钱。

真狼狈,她这个穿越者、天才术法师、贵族小姐——甚至由于她姑姑上个月的改嫁,她还成了个便宜公主——怎么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甚至没机会回忆过往,少女就听见紧凑的奔行声从车后两侧逼近。从声音来看,四足、迅捷,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相撞的鸣响,她据此推测是两名疾行蜥骑手,带着金属武器。

这似乎又是一场战斗,薇洛莉亚望着窗外略过的惨白岩壁和其上摇曳的阴影,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已被接连不断的讨债者逼得身心俱疲。

当然,她现在并不打算投降。

先从观察情况开始——但并非将头从窗户探出。术阵在少女的手前浮现,地板在她的动作下如蜡般融化,凸起,塑形出一个和她本人别无二致的头颅,内藏一个隐蔽的潜望镜。

蜡塑术——这是她这一世的种族所具备的天赋法术。

薇洛莉亚模仿活人的举止,将假头小心翼翼地从左窗探出,谁知道它刚一露出,一枚箭矢便破空而出,“呲”一声径直洞穿了假头!

若是她刚刚探头查看情况,想必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吧?但薇洛莉亚却不惊反喜,甚至努力忍住才没笑出声——这一箭给了她三个大好消息:

其一,对方并非专业的讨债人,而是在这片区域流窜的强盗。前者要将她活捉,这样她的公主身份才能给债主带来足够的价值,而后者只想杀人越货,因此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射向每个探出的脑袋。

其二,薇洛莉亚把人按智谋分成四等——而从潜望镜中看到的嗜血笑容来看,这帮流寇显然属于最差的“蠢人”,因为他们显然在下意识地相信所见的一切,既无警惕,也无怀疑。

其三,这个箭头是最为普通的金属箭头,不像她刚刚从腿里拔出来的那枚,镶嵌着可以遏制她蜡塑术的奠钟——这也意味着对方并没有针对施法者的武装。

一个微笑在少女的嘴角绽开——蠢人很好骗,还能充实她的钱包。

少女立刻转换策略,一面塑造出蜜蜡色的假血,顺着潜望镜灌入假头,从被箭洞穿的创口渗出;一面进一步完善颈部和肩部,塑造出一个更难露馅的“尸身”;同时松开嵌入驮蛛神经的操纵杆,让它失控地随意前奔。

在初窥大脑和意识之间的奥秘后,整个烛人文明再也没浪费时间和精力去驯养动物伙伴,而是简单地用蜡塑术挖去它们的大脑,再往它们的中枢神经里插上一个操纵杆。

因此它虽是活物,却会在松开操纵杆时无意识地狂奔。

“得手了!那个驮蛛车在失控!”强盗高喊,话语间带着嗅血豺狼般的亢奋。薇洛莉亚听出他们用的是蜡话——烛人平民的方言,而从对方一绿一紫的蜡质皮肤来看,这确实符合他们的身份。

所以说,蠢人很好骗。

“轰!”失控的驮蛛车很快撞到岩壁,镶嵌到蜘蛛身躯的车厢扭曲变形,而那具假尸体又多探出窗外一截。

薇洛莉亚亦迅速地准备起她的陷阱——蠢人在受惊后会“升级”成警惕的人,更难对付,她得确保一次得手——坐垫转化成炸药,用拌线连上门把手;车顶装上催泪弹,在对方探头查看时释放(她特意做成了鲱鱼罐头口味),自己身上亦准备上相应的防护……

两名骑手保持原速,疾行蜥的四足在蜡质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爪痕,继续向驮蛛车的车尾奔来。而这亦是给了她充裕的准备时间。

可就在此时,一股冰冷的违和感猛地攫住了她:强盗的表情、他们的速度、还有那支射中“尸体”的箭……

不对!

她立即退到车头,放弃陷阱布设,同时用蜡塑术拉起两道护墙。下一秒,整整七道金属箭矢直直洞穿车厢、突破一道护墙,嵌在第二道护墙上,透出半个箭尖到薇洛莉亚面前。其上镶嵌的奠钟滴答跳动,遏制蜡塑术的力场四散而出。

这一次她终于汗流浃背了——若不是她反应及时,这没有瞄准的射击虽不能夺她性命,但有两三下钉在身上,也能在这场战斗力废掉她的施法能力——以烛人贵族羸弱的肉体,她真的是得任人宰割了!

为什么他们看见驮蛛车撞墙,却没有加速前进?流寇和土匪应会对钱财迫不及待。

为什么看见死去的是位贵族小姐,他们能不讲半句黄色笑话?强盗的色心可绝不稀缺。

还有,身为强盗流寇,就应该占据地要,或前后夹击,或守株待兔——哪有从后方追上目标的道理?

过分的疲惫还是干扰了她的判断,让她犯了蠢人的错——哪有什么强盗,这根本是做了伪装的讨债人!那未装奠钟的普通箭矢,只是个障眼的伎俩;而她精心制造的假死,更是给了对方反而设局的机会!

箭矢射出,对手的脚步反而加快,只为压缩她的喘息之机,可加快速度的同时,他们却又阵型不变,相互照应,这训练素质更是让少女暗叫不好。

薇洛莉亚疲惫的大脑全速运转,试图在困境中找出生路——对方是烛人平民,和自己这个贵族不同,没有施法能力,但因此肉体素质更强;他们的肉体属于蜡质,因此可以被蜡塑术影响,虽然比死物更加困难,还有……

亦或者,他们根本不是烛人平民?

必须验证——薇洛莉亚以蜡塑术隔空打开车顶的催泪气体,鲱鱼罐头味的刺鼻气息杨满了扭曲狭窄的隧道——可两名追兵的表情却依然维持着僵硬不自然的狞笑,没有半点变化!

是机关人!用蜡质外壳,专门伪装成烛人平民的机关人!那是一帮齿轮和铁皮的构装生物,全身金属,不惧毒素,而薇洛莉亚的蜡塑术可以操作构造世间所有物质,就除了金属这个致命的例外!

如果她就这样被骗过,企图用蜡塑术直接影响他们的身体,那必会因金属特性而被反将一军!

好棘手的敌人,她得把这两人给归类到第三档的“狡诈者”了。

而对方甚至没给她多少思考的时间,在气体释放的短短数秒,疾行蜥的脚步已经逼近至驮蛛车的烛火之下。薇洛莉亚能听见他们蜡质外壳下的金属摩擦声,而他们的假面则维持着鲜活却生硬的狞笑。

而对方的举动更加要命——他们压根不开车门,而是直接将一枚手雷扔入车窗,山铜弹簧将破片弹射而出,迸发的钢铁风暴瞬间粉碎了车厢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半成的拌线炸药,更是在一旁的岩壁留下好几个孔洞。

“轰!”

车厢残破不堪,车内的人更是凶多吉少。

但下一瞬,车旁蜡白的岩壁忽然融成了乳胶般的半流体,薇洛莉亚则从中探身而出,念动咒语——她在对方靠近的同时,便熔穿车头,躲入岩壁,又在这个松懈的瞬间伺机而动——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没有打开拮抗法术的奠钟护符。

可对方更是早有准备,弹簧连弩直指少女,就要将洞穿墙壁的箭矢连射而出——

——却被融化的蜡质糊住了扳机。

薇洛莉亚怎能看不出对方未开启的奠钟护符是个陷阱?他们想必是要借此诱她出手,又凭金属之躯顶下法术,再用奠钟弩矢废掉少女的战斗能力。

而她正是要利用这个心态,假意攻其本身,实则缴械武器,再凭火力的优势,来上一轮猛攻!

纯白带着七彩的地面熔作泥沼,缠住对手的脚步,一枚枚蜡矛于空中凝聚直射被定在原地的靶子,机关人连忙以双手护住要害,但几根蜡矛还是洞穿了它们的肩膀和大腿,蜡壳下的金属发出被洞穿的哀鸣。

但攻势未能超过三秒,奠钟护符便被迅速打开,两柄大剑亦脱鞘而出,将后续的蜡矛一一挡下;抓住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机关人凭蛮力拔出双腿,一个跨步向薇洛莉亚追来。

这可完蛋,蜡质糊的住远程武器,但影响不了砍刀抡人啊!少女脚步后移,浅蓝的裙摆扬起涟漪,一阵烟雾便迷住了敌手的视线。肩膀靠上冰冷崎岖的蜡岩,将之又一次软化,她整个人便消失在了雾中。

可机关人一样有应对之策,一个动作,手中巨剑机关转动,片刻变成一个巨大的粉碎机,抵入因刚刚融化还略带柔软的蜡岩中。

成堆的蜡屑瞬间从两侧飞出,堆满他脚边的地面,一个隧道就这样在岩壁中挖出——他们就这样边挖边走,要就这样追上熔蜡潜逃的薇洛莉亚!

这种方法不可能跟丢,蜡塑术融化过的蜡岩势必更加柔软,他们只需往硬度更低的地方去挖;要论耐力,缺乏氧气的薇洛莉亚也一定更快败下阵来!

他们就这样步步前行,让蜡屑堆满了他们身后的隧道,而薇洛莉亚本人,也在此时从驮蛛车的背后走出!

她后退时扬起烟雾,并非只为了阻断攻击,更是为了诱导敌人——用墙壁融化的涟漪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正熔墙逃跑,自己则趁机躲到车厢之内,伺机而动。

“那么,到收尾时间了。”

如同谢幕的歌剧女演员,烛人公主提起柔软的蓝色裙摆,行上一礼。填满那小小隧道的蜡屑便转化为某种熔胶,又猛然燃起,火光冲天。

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她略带婴儿肥的蜡白脸颊,一旁的地面也岩壁亦随之软化滴落,她紫罗兰的眼睛却不屑于对这景象停留。少女转身,开始弯腰捡起一件件被散落在地的武器。

在这个叫做赛兰达的世界,若非金属,万物皆蜡。身为一名天才术法师,只要时间充裕,薇洛莉亚便可以塑造出任何非金属、非放射性物质——包括刚刚填满那小小隧道的,她凭前世记忆仿造的凝固汽油弹。

这温度当然不足以完全融化机关人的金属身躯,却毫无疑问能烧毁他们脆弱的核心。少女听不见他们的哀嚎,但可以确定这二人已死。

“威斯敏弹簧弩两把,奠钟弩矢十七枚……这两位可真够慷慨。”说着,少女抬起头,望向报废的驮蛛车,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追兵一轮接一轮,而她却一直未能休息。今天的疲惫已经让她有了失误,而她迟早会犯下无力挽回的疏漏。

于是,她又一次地从胸口掏出了那封信件,优质的信封已因反复的打开与合拢濒临破碎。这一次,她没再把信纸从中掏出,而是死死盯着这件信封本身。

“彩窗城的绯空客栈,是么?”少女抿起嘴唇,紫罗兰的眼瞳升起孤注一掷的决意。

“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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