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立马被解开里镣铐,有些人永悲伤和怜悯的神情看着它,在一句叫好后,他呆滞着走出审判庭,身后传来一阵喝彩。
他被判处流放,罪名是谋反。
明天,他就将与自己的家人一同,用自己本就仅剩不多的家当,成为一名地面的迷途者。
“上校……”
他曾经的副官是唯一来送他们的人,他当然知道其他人去了哪里,但他只是后悔自己当时太果断,并不为其他人的结局而后悔。相反,他认为那光荣无比。这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他只是一片浪而已。
“记住。”上校用拳头碰向副官的心脏,那只兵蚁的心脏。
“要成为先驱者。”
随后,他将手收回,在仅仅一人的注视下,与他的妻子,两位儿子与一位女儿,登上列车,驶入了深邃而又无限黑暗的尽头,不再回来。
……
收音机能收到的频道越来越多了。
这是艾彼发现的,因为没事干而克洛克要求自己劳逸结合,他在无聊与烦闷中调试收音机,想听听《明日之星》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大堆别的节目。新科技啦,新闻啦,哪个地下城又暴乱啦,守夜人又有了什么新装备啦,人类有希望啦,还有一个讲笑话的节目和历史节目,结果电池不够用了。
他去问大叔,结果他也没说什么办法,解决的方法是艾彼在火山镇的人们硬塞进的物资里找到了一大盒,什么二号五号七号,应有尽有。
但实际上,他的日常并没有变化太多,一样的每日的机械运动,虽然谈话多了,但总跟之前有着莫名却又的确如此的相似。但克洛克现在也对思想有了改变,就像那天后,最初的那时候自己的处境一样。
他怕的是艾彼从此一蹶不振,变成一位没有目的的迷途者。不过那孩子,总是会不停地给自己找寻目标,地面的风与雪再怎么冰冻他的心,那颗心脏的中央永远都会炙热,现在只是被大雪一层层地覆盖了掩埋了,但只要有时间,那团火焰就会催动他的全身,再次让他重新燃烧起来。
就像他也曾是迷途者,游荡于冰封的永夜荒原,但现在他不是了,他也有了一束照亮阴暗,驱散阴影的光,为了这束光,他也会不断地燃烧自己。这便是他今生可能唯一的目标了。
“总之,这次的实——”
又没电了。
艾彼把收音机放回原处,看了看后面那一堆堆物资又看看大叔,什么也没说。
“……”
克洛克瞟了他一眼,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摸了摸艾彼的头。
“够用,食物啊电池啊什么的,他们交给我们的东西够用起码三个月。”
艾彼在意的好像不是这个,他甩了甩头,眼睛没去看克洛克,半斜的身子调整了一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不住地揉搓,嘴巴上想说什么一样,但最后那半长出的喉结也只是上下滑动,就没后续了。只是轻轻地,好似不想让谁听见,却又总不自主地冒出一句:
“那你的病呢。”
克洛克把手收回,听见后也只有一瞬的发怔,他在下一刻便长叹一口气,用一句安慰似的,艾彼认为谎言的话,听过许多次的话回应。
“过了山区,就去城里治。”
艾彼控制不住地用带着几分荧光的眼睛转过来,紧紧咬住嘴唇,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连带着那日渐沙哑低沉的,却又总有稚气地声音一起。
克洛克没让艾彼再说了,用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微笑接着说:
“有药方,有材料,我不会有事的。而且你不也看见,我的身体和一开始比已经好得多了吗?”
“但……”
艾彼仍想说什么,那无数地话语涌上嘴边却又总重新落下,原本有些上升的语调在一瞬间落了下去,他转过身,不再看克洛克,拇指的力在食指上扣出一团深深的印记。眼中的模糊总是流不出,他只能咬紧嘴唇,一次又一次地抹掉它们。
克洛克看着艾彼,没有停车,他停不住地向前驶去。他当然清楚,自进入山区来的一刻算起,他们从没遇见任何一个守夜人营地。
直到他驶过一处空地。
……
火的痕迹仍没有被雪地所掩埋,即使物资带走的差不多了,他仍然能确定,这儿不久之前有过人的踪迹,而且,他们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肉身与双腿行走大地。
山区的周边是有许多枯木森林的,通常一小片一小片地在一片地区出现,从不逾越,他们在这儿的生活只能靠这些东西,但……
他在意识到后立刻看向艾彼,他的手里拿着刀,警惕地环顾四周。但这儿只有风偶尔吹断几根枯木的树枝,它们砸向雪地的沉闷而已,连夜魔的声音也没有。风甚至吹不起他的红围巾。
于是克洛克立刻回到车上摁响车笛,艾彼下一刻也回到副驾,以他自进入山区以来第一次呼吸急促。
这儿有人,他们不确定是什么人,但他们能确定,若他们与自己相向而行,他们一定会死掉。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告知他们这样一件事:别再向前了,回去吧。
但……
克洛克再次陷入踌躇。
他们先前没有遇见,这说明他们已经返回了,不然就已经死了。但这儿的物资收拾得那样干净,痕迹又明显并没有相隔多久。这山区也并非只有一条路,那样的话,相互错过的可能性也会很大。
自己这边的物资虽然够用,但也的确不确定在到达下一站时究竟是什么时候,而那些人可能是夜袭者,那样,艾彼也……
但艾彼就算想到这些,他也一定会选择去救人,尽管后果可能会很严重,但只要有哪怕一丝希望,他也会去救那些有着自己人生的,追求的,美好的生命,他不会任由他们逝去了,特别是……当他知道会这样而自己还有能力挽回的时候。
克洛克看向艾彼,艾彼也看向克洛克,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让他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都想了很多,他们都想到一处。
于是,钥匙一抽,物资备足,车门同时打开。
……
他们分头行动,以车为中心,在附近的森林和道路找寻那些人的踪迹,像一对默契十足的同伴,互相保证自己会安全,约定在同一时间回来。
但他们并没想到,在他们走后,独自留在原地的吉普车身边多了一个身影,他静悄悄地从一处隐蔽的高地后走出,随后身边又多了一个影子。他看向身后,还有三个人在那护佑的黑暗中藏身。
他们埋伏了许久,只为了现在这一刻,这辆可以拯救他们生命的吉普车,载着希望停在了事先设好的陷阱处。而车辆的主人与他的孩子果不其然地被陷阱所骗。
他确信一段时间内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所以现在的时间无比珍贵,虽然不太对得起他们,但是为了家人与生命,这是唯一的出路了。冻土上生存才是第一要道。
于是,又一个身影加入其中,只剩下仍有一脸自责和愧疚的母亲与手中牵着的小女孩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艾彼发现了一处山洞,滴着漆黑的水,蔓延开来,生长出几个夜魔,而那层黑蔓,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伸向了他来时的道路,不停脚步。
艾彼立刻意识到一件事,转身飞奔回去。
……
他知道吉普车,知道钥匙的作用,也知道这一个巨大的铁盒子有四扇窗户,但他不了解吉普车。它的窗不是地下城那种用点力便可以碎成雪花的窗,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破坏它,却只从成拳的手中传来一阵痛楚。
不过军人的直觉让他有好几个预订方案,于是立刻将手向后,头也没回。车的窗户只反射出自己那满是胡渣的一层浅浅的沧桑的脸庞,他怔了一下,随即发现那块石头始终没有被任何一个儿子放在自己手中,当他发现猛地回头时,那一个身着灰色大衣的男人已经将刀猛地撞来。
腹部。
直觉让他作出应激反应,剧烈的疼痛感立刻从向下防御的手臂处传来,那男人若用了刀刃,他已经横死当场。但他也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多,刀便再一次从上方劈来。他勉强向左一倾,刀砸在雪地上的一瞬,男人腿部发力,猛踢刀鞘,原本硬直的刀便瞬间再次飞来。
他再也没有反应的时间,被冲出好一段距离后倒在地上,意识朦胧间,他看见那个男人迅速过来将刀收回,还看了自己一眼。
“啊——!”
但本身应当不甘却被迫消逝的意识又被女儿的尖叫瞬间惊醒。
他挣扎着爬起,踉跄着跑向原本他们藏起的地方,但那男人赶在他之前跑去,他在万念俱灰间想要冲去与他作最后的抗争,男人却缓缓停了脚步,几秒后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这是斯诺上校第一次看清克洛克的脸。那同样是一张历经沧桑的脸,在渐起的风中屹立在枯木的森林里,以不惊扰然后寂静的律动和声音吸气呼气。如雪般层层堆积的浓稠黑色短发在风中微微摇动,以一双见证过无数离别的棕色眼瞳看向自己。
“叔。”
下方传来一声不太清晰的少年的声音,灰衣男人转过头去,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那一瞬后,斯诺上校晕倒过去。
……
他几乎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与黑蔓赛跑,艾彼可以确定,它的捕食目标不在自己,而它不断地躲避自己,疯狂般的蔓延速度几乎超过他先前所见的所有黑蔓。所以艾彼在奔跑中右手从包的绑带上抽出一剂燃烧剂。
在枯树森林中,他听见那边传来一名女孩的尖叫,于是立刻拉开剂口,在接近黑蔓生长出夜魔的一瞬间向一边砸去,企图从四面包围他的黑蔓被阻住了前行道路,下一秒艾彼便高高跳起,刀刃出鞘,在空中划过一段完美的弧线,一一个下降的半圆,从上将夜魔砍成一摊黑水。
接触地面时,一地的黑蔓尽被刀刃斩断,接着将左手的刀换至右手,发现整片黑蔓都已经散去。于是回过头来看着那名牵着女孩的妇女与那个将他呼唤而来的女孩,又听见上方传来一丝走动,于是转头。
“叔。”
是大叔,看来没事了。
“解决了。”
……
篝火燃烧发出的声音最终将他惊醒,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身上盖着一层厚棉被。在朦胧间他打开帘子,一瞬间传来的寒风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哪儿,于是立刻躺了回去,待感觉好些了再起身,发现身边有几件未曾见过的衣服,棉的。
“原来是这样吗?”他听见一个陌生孩子的声音,他想这就是那个灰衣男人的孩子的声音。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救下了他们一家子后,艾彼决定先留在这儿,等他们醒后再一起走。
“也好问点东西嘛。”他是这样说的。
结果就是,斯诺上校的妻子安娜,对这两位不计前嫌的救命恩人不胜感激,在经历了二十三次的道歉后,他们才总算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们从东方来,其实在昨天就发现了你们的踪迹。我的丈夫认为你们有许多物资,在后来的侦查中证实了这一点,抱歉,十分抱歉,我没有劝阻到他,还险些让你们这样的好人遭受损失……”
克洛克有不解的地方,一大家人总不可能为了太阳上地面,他将问题问出后,安娜在思考几秒后接着陈述道:
“我们来自蚁穴城,我的丈夫因触犯了那儿的律法而被流放,我们是跟他一同上来的,我们不忍让丈夫与父亲独自遭受痛苦。”
她特意隐瞒了惩罚的连坐内容,剑克洛克没有再问什么,出于礼貌便接着说:
“我叫安娜·格林,我的丈夫叫斯诺·格林,这位是我的女儿玛丽,另外两位是我的儿子,长子叫亚当,次子叫约翰。您不必为您打伤他们而愧疚,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代表他们向您道歉,之后也会要求他们亲自向您道歉,十分抱歉……”
格林女士站起来,做了一个两人都看不懂的姿势,那是最高级别的贵族礼仪。
“喔。”艾彼在愣了几秒后想起一件事,“对了。
“格林女士。”又突然地闭了嘴,挠挠头后迟疑地,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问了句:“我能这么叫您么?”
她微微地笑了笑,点点头:“当然。”
“那…您能告诉我们,在来的路上,您们去到过守夜人的营地过么?”
“唔……”格林女士手抵着下巴,思考着什么,然后说:“有的。”接着又闹闹脸,思考了几秒,“大概是三周前,之后再也没有见到。”眼睛偏向一边,又露出内疚的表情来,“也是因为这个,我的丈夫才会想出那种计划,十分抱歉。”
克洛克在这时才突然缓过神来,在之后的几天,他每想起亚当便有些心情低落,尽管他很清楚这两个不是同一个人,但他总是感到抹不去地悲伤。特别是……同样在这样的山区听见这个名字。
他的思绪总是不住地回到那又一个痛苦地日子,那个让他成为迷途者的日子。
“原来是这样啊。”艾彼在心里计算着人力与物力,看看他们还要多久才能进到营地治病,但他还是要首先通知一下他们,这是他们救下他们的最初目的。
“但还是别往前走了,前面的路用车走也都要走几周,回营地去吧,到了那儿再换一条路线,这条路走不下去的。”格林女士看着眼前这位十五岁的孩子,脸上挂着三分惊讶,三分幸庆与四分欣慰。她笑着,看了看从帐篷边走出的丈夫。
“也是呢,我们也没有走下去的资本了。”她依旧微笑着看着丈夫,丈夫的手明显还在隐隐作痛,“你很懂事呢,我的丈夫最初还将你的父亲当做一个诱拐犯。”
她的笑容那样温柔,她一定是一个仁慈善良,温柔的母亲:“你明明这么小,却很懂事呢。”
斯诺上校什么也没说,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女儿静静地睡在母亲的怀中,看着篝火边的无限温暖,一道微风拂过,轻轻拍醒他朦胧的意识后,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这儿唯一站着的人。
……
入夜了,虽然这片大地永远都是夜晚,但现在许多人都睡了,所以入夜了。
枯树森林边没有蝉鸣,在无限的寂静中,克洛克看着进入山区以来头一次说这么多话的艾彼,心情虽然会舒畅许多,但仍然睡不着。
他给自己找借口,找的是并不能完全相信他们。这可能的确是一个理由吧,若那个女孩没有发出尖叫,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恐怕都会被当做夜袭者死在自己手上。这样拙劣的把戏他见过太多了,七年来他便总是与夜袭者打交道。
他感叹,幸好自己决定为了不发出大响动引艾彼过来而没有用枪,幸好那片黑蔓首先去攻击那对母女,幸好艾彼到的足够快,幸好艾彼现在足够强,幸好……这个狗屁地面没让他再次杀死“亚当”。
他在岁月的磨砺中不断向这个连人心都盖上了层层白雪的世界证明他的强大,他做得到独自一个人在永夜的冻土之上生存七年,他是守夜人的传奇,夜袭者的噩梦,他很强,这件事无需质疑,即便现在自己疾病缠身,自己也依旧很强。
但这样的自己无论再强,却也总逃不出十二年前的MV2752,逃不出九年前的那一场灾难,他欠他们的太多,这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想再对他们有亏欠了。
所以他希望艾彼这孩子能一直好下去,他是他父母的光,现在也是自己的一束光,散发着人性的光辉,有一颗炙热无比的内心。艾彼的梦想是太阳,那么艾彼便是他的太阳。
这么想之间,他却看见那个被自己打伤的男人,叫斯诺·格林吧,他悄悄走过来,哈出一口气,在窗上拍了拍,很轻。
克洛克握紧刀,轻轻打开车门,还没有说什么,他便先一句“抱歉”,就跟他的妻子一样。
克洛克把门又轻轻一关,说:“只是这孩子希望救人而已,感谢你女儿吧,没有她你已经死了。”
声音被刻意压的低沉与沙哑,他不想发出太多声响,但还是不自主地将手伸向口袋,掏出那盒烟,从里面拿出一根递给斯诺。
因为他多少也是一个为家庭而敢于冒险的男人,是一个人值得尊敬的人,他们值得入手,克洛克也想认识他。而且因为李梓沐说,递自己的烟给别人会让双方变好,所以他递给他一根烟。
“我不抽烟,谢谢。”
李梓沐骗人。
克洛克愣了一下,最后把烟收回烟盒,斯诺突然问道:“你和你的孩子要去东方吗?”
克洛克把点烟的手一收,把烟放下,回答:“对,东方,而且……艾彼不是我的孩子。”
轮到斯诺怔住了,他的眼神中带着疑惑与些许的不满。
“他是我朋友的孩子,这孩子…想去见太阳,我的目的就是送他去见太阳,所以我们一路。”克洛克为了打消疑虑这样补充,他还想说『你可能不信,但这是现实』,可斯诺那边却出乎意料地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它不含任何轻蔑与俯视,是一种不可思议又含着祝福的笑。
“太阳啊……那可真是……够远大了……”
表情却又慢慢降下去,沉思一般,克洛克看着他,他好像咽下一句话,在第二次张嘴后问道:“他很重要吧?”
克洛克不考虑不过,回答他。
“显而易见。”
斯诺听后便靠在一边的树上,想起克洛克与他战斗时的那一张脸,他的迅猛又富有条理,仁慈又毫不留情,都无一不告诉他——克洛克就是那个地方期盼已久地光明。
所以他最后还是决定问一句:“那……等到了我的家乡后,你能否进去看看?里面有一位叫里维的军官,库伦·阿基拉夺取了那儿的政权,所有人都命如草芥,我正是因为反抗他才被——”
斯诺是知道自己的冒昧的,但他并没有想到——
“谁?”
克洛克,这名在地面坚守了二十二年的守夜人,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永远不可能遗忘的名字,反应过来后,打断了斯诺。
“……库伦·阿基拉。”
斯诺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于是再一次重复,之后,他看见克洛克的瞳孔深处,正在燃起一团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