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贾珍出殡。

宁国府前白幡招展,六十四名杠夫抬着描金楠木棺,棺木上覆盖着杏黄色锦缎——正是贾珍生前最爱的颜色。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往铁槛寺去,前头引魂幡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纸钱如雪片般漫天飞舞。宝玉随贾府女眷坐在青绸车里,透过纱帘看见北静王府的仪仗停在路边,八名侍卫肃立两侧,中间停着顶杏黄伞盖的轿辇。

“北静王来了。”王夫人低声道,手指不自觉地捻动佛珠,“说是路祭。”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靛青袄子,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以示哀悼。

宝玉心头一动,想起前世北静王曾赠她鹡鸰香串。她下意识摸了摸腕间的玉镯,那是通灵宝玉的碎片所制,此刻竟微微发烫。

车队缓缓停下,贾政等男丁前去拜见。不多时,一个小厮小跑着过来传话:“王爷请宝姑娘一见。”

王夫人惊讶地看了宝玉一眼,眉头微蹙:“这不合规矩……”她手中的帕子绞得紧紧的,显然担心女儿名声受损。

“母亲放心。”宝玉整了整素白衣裙,领口的白绒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王爷雅量,必不会为难。”她声音平静,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北静王水溶站在杏黄伞盖下,一身月白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块青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见宝玉走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久闻贾府有位才貌双全的小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几分书卷气。

宝玉福身行礼,裙角纹丝不动:“王爷谬赞。”

水溶从侍从手中取过个紫檀锦盒:“此乃暹罗进贡的香珠,赠予姑娘把玩。”他递过盒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宝玉的手腕,那块通灵碎玉顿时烫得惊人。

盒中是一串晶莹剔透的香串,每颗珠子都刻着细密经文,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宝玉正要谢过,却听水溶压低声音道:“姑娘眉间有慧光,不似寻常闺秀。”他说这话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宝玉的眉心。

宝玉心头一跳,莫非……她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王爷可相信前世今生?”

水溶意味深长地笑了,手指轻抚腰间玉佩:“大荒山青埂峰下,有块顽石记着古今之事。”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宝玉熟悉的温和,“姑娘若有兴趣,改日本王细细讲来。”

回程路上,宝玉摩挲着香串出神。那珠子触手生温,竟与她怀中的碎玉产生共鸣,微微震动。秦钟骑马跟在车旁,见她发呆,轻叩车窗:“宝姑姑想什么呢?”少年今日一身素服,衬得眉间朱砂痣格外鲜艳。

“我在想……”宝玉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前后随行的婆子们,“待会儿到了铁槛寺,你……”她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秦钟会意,耳根微红:“我不会胡来的。”他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父亲病着,姐姐又……我不能再生事端。”他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荷包,那里头装着智能儿送他的平安符。

铁槛寺内香烟缭绕,众僧诵经超度。女眷们在后殿歇息,宝玉借口更衣,悄悄溜到西厢——前世秦钟与智能儿私会的地方。禅房外一株老梅开得正好,暗香浮动,让她想起前世那个风雪夜……

果然听见禅房里传出低语:

“……父亲病好些了,薛先生给的药很见效。”是秦钟的声音,比平日沉稳许多。

“那你……还来么?”一个清脆的女声,想必是智能儿。语调里带着几分娇嗔,又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来。”秦钟语气坚定,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等我考取功名,就……”

“就怎样?”智能儿轻笑,声音如银铃般悦耳,“你还能娶个尼姑不成?”

“我……”秦钟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我可以捐个庵子,让你还俗……”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两人在推搡什么信物。

宝玉悄悄退开,心中既欣慰又酸楚。这一世的秦钟,果然比前世多了份担当。正想着,忽见林待玉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今日一身素白长衫,发间束着银丝带,在满寺檀香中如谪仙般清冷。

“待玉哥哥怎么在这儿?”宝玉下意识抚平衣襟,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跟着某个不守规矩的丫头来的。”待玉走近,眉间朱砂痣在寺院的烛光下格外鲜艳,“又在操心秦家弟弟?”他语气淡淡的,却掩不住眼中的关切。

宝玉脸一热,手中的香串不小心滑落:“我只是……”她弯腰去捡,却见待玉已先一步拾起,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

“不必解释。”待玉从袖中取出个靛青荷包,布料已经洗得发白,显然是用了很久的旧物,“智能儿的事,凤二哥已经打点了。他托我……亲口告诉你……”

荷包里是张地契——城外一处小庵堂的产权文书,宝玉惊讶地抬头,待玉却已转身走向大殿,背影挺拔如竹,唯有耳根一抹薄红泄露了心事。

停灵三日,回城那日下起细雨。车队行至馒头庵歇脚,主持净虚领着众尼姑出来迎接。智能儿也在其中,看见秦钟时眼睛一亮,又迅速低头,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她今日换了身干净的灰布僧衣,发间别着支木簪,朴素中透着清丽。

王夫人等人在禅堂用茶,宝玉借口赏雨,拉着秦钟到后院:“你当真想好了?”她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为秦钟挡去飘来的雨丝。

秦钟望着廊下扫地的智能儿,眼神坚定:“我要像薛先生那样,先立业,再……”他声音渐低,却字字清晰,“父亲常说,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我……我不想再做那个没用的秦钟了。”

“再什么?”贾蔷突然从后面冒出来,笑嘻嘻地揽住秦钟的肩,“好你个秦钟,原来……”他今日穿了件湖蓝箭袖,发间金冠在雨中闪闪发亮,活脱脱个纨绔公子模样。

秦钟慌忙挣脱,脸色涨红如朱砂。宝玉正色道:“蔷哥儿休要胡闹。”她手中的伞柄微微发颤,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

贾蔷撇撇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开个玩笑罢了。”他凑到秦钟耳边,声音却故意让宝玉听见,“放心,我不说出去。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智能儿,“得请我吃酒。”纸包里是几块桂花糖,甜香扑鼻。

回府路上,秦钟一直沉默。雨水打在车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直到进了城,经过贡院街时,他才突然开口:“宝姑姑,我决定参加明年的童试。”他声音很轻,却如金石相击般坚定。

宝玉欣慰地点头,袖中的碎玉不知何时变得滚烫。雨幕中,少年眉心的朱砂痣若隐若现,腰杆挺得笔直,那本该悬着的通灵宝玉的碎片,如今早已在宝玉怀中。

“我会护着她。”秦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天起誓,“不像梦里那个废物……”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宝玉心头一酸。前世的秦钟耽于情欲而早夭,今生的他却要为所爱之人奋发图强。这算不算是……改变了命运?她望着车窗外朦胧的雨景,恍惚看见警幻仙子站在云端冷笑。

回府后,宝玉将三块碎玉排在案上。青莹莹的玉光映着北静王送的香串,竟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相连,在宣纸上投下奇异的纹路。最大的碎片究竟在谁手中?待玉腰间那块残缺的玉佩?贾母珍藏的翡翠佛手?还是……

窗外雨声渐密,待玉的方向传来隐约笛声,清越孤高,一如那人风骨。笛声中,宝玉恍惚听见太虚幻境的仙乐,看见自己与众人被金线缠绕,越挣扎,束缚得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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