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宝玉心绪难平。

轿子晃晃悠悠地穿过宁荣街,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仿佛在叩击着她纷乱的思绪。她掀开帘子一角,暮色中的街景在眼前缓缓后退,却仿佛仍然看见宁国府门前的白幡在风中飘荡,像几只挣扎的素手,又似冤魂不散的幽魂在无声地控诉。

前世贾珍**儿媳,今生死于风月宝鉴,这般因果报应本该让她心安,可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般沉重。那一僧一道意味深长的话语,特别是道人提及“你怀中之物”时的神情,让她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她未能参透的玄机。

轿子突然一顿,打断了她的思绪。外头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夹杂着少女的啜泣。宝玉忍不住探出身子望去,只见贾琏儿正横眉怒目地拦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那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粗布衣衫上打着补丁,此刻正慌乱地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白菊。那些洁白的花朵沾了尘土,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姑娘别管闲事。”跟随的婆子低声道,“二奶奶在查谁往府里递消息呢。”

宝玉收回目光,心头却更加烦闷。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碎玉,几块玉片随着轿子的晃动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这声音本该清脆悦耳,此刻却让她想起贾珍书房里那半块沾血的碎玉落地时的声响。道人将它抛给自己时,那玉上的血迹竟好像在瞬间渗入了她的掌心似的,那种黏腻温热的触感至今难忘。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暗红。指腹轻轻相搓,仿佛还能感受到血液特有的黏稠。更奇怪的是,自从接过那块碎玉,她总觉得耳边时不时会响起贾珍临终前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倒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哀嚎。

“姑娘!”晴雯匆匆迎出来,发间别着朵小小的白绒花,“薛家表少爷等您半个时辰了。”她凑近低语,"看着心事重重的。"

宝玉点点头。经过穿堂时,她注意到廊下新换了副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正是贾珍生前最爱的句子。墨迹犹新,想必是王熙凤吩咐换上的,这凤二哥的内里还是没变,连办丧事都不忘敲打敲打活人。

薛宝琮正在怡红院赏梅,一袭月白长衫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见宝玉回来,他递上个珐琅暖炉:“宁国府那边……”

“珍大哥死了。”宝玉接过暖炉,触手生温,“正照风月宝鉴而亡。”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五个字。

薛宝琮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颤。他今日束发的玉簪有些歪斜,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没睡好。“果然还是……”他欲言又止,转身从梅枝上折下一朵半开的红梅,“可卿没事吧?”

“多亏凤二哥早有防备。”宝玉轻叹,将暖炉贴在冰凉的脸颊上,“只是……”

“只是什么?”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怡红院的灯笼次第亮起。宝玉望着跳动的烛火。

“给珍大哥镜子的是一对奇怪的僧道,但我总觉得,那僧道是冲我来的。”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喃喃自语,几不可闻。

薛宝琮突然从怀中取出块青玉——正是他那块通灵碎玉。玉身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边缘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自那日给你之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夜夜做的怪梦更多了些。”

宝玉屏住呼吸。她看见薛宝琮摩挲玉面的动作与自己如出一辙。

“之前不是说,我梦见自己是个女子么?”薛宝琮苦笑,“守着金玉良缘的执念,孤独终老……”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宝玉发间的金簪上——那是前世薛宝钗最爱的款式。

一阵穿堂风过,吹得案上诗稿哗哗作响。宝玉认出那是薛宝琮的字迹,写着“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墨迹未干,显然刚写不久。

“薛表哥……”宝玉喉头发紧。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薛宝琮觉醒的记忆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昨日那僧道也来找过我。”薛宝琮语出惊人,他将碎玉放在案上,“说我这玉本是一体,为何要分与他人。”

宝玉心头一跳。她袖中的三块碎玉突然变得滚烫,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它们在发烫。“他们怎……”她下意识按住袖口,却见薛宝琮了然地点头。

“他们还问起你。”薛宝琮直视她的眼睛,目光灼灼,“说最大的碎片,在你最意想不到的人手中。”

窗外暮色四合,梅影婆娑。宝玉想起警幻仙子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最意想不到的人...会是谁?她眼前闪过许多人影:贾母?还是……

“宝妹妹。”薛宝琮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凉,“不管你在做些什么,都不要一人独自承担。”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一世,我们……”

晴雯端着安神茶进来,见状脚步一顿。茶盘上的盖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姑娘又看那些碎玉……”她瞥见案上的青玉,立即噤声。

“没什么。”宝玉迅速抽回手,接过茶盏时故意碰翻了案上的诗稿,“改日陪我去趟院里吧。”她对薛宝琮使了个眼色,“听说新排了出《牡丹亭》。”

薛宝琮心领神会,只道自己有事要忙,告辞离开了。

当夜,宝玉辗转难眠。她将四块碎玉摆在枕边,月光下,玉面上的金线若隐若现。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冷香——是太虚幻境的气息!

朦胧中,她发现自己站在太虚幻境的牌坊下。警幻仙子高高立于云端,七彩霞帔无风自动,裙摆上的金线刺绣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她腕间九转金铃叮当作响,每一声都似重锤敲在宝玉心头:

“痴儿!你以为改变几人性命,就能逆天改命?”

宝玉张口欲辩,却见仙子广袖一挥,无数金线如灵蛇般从袖中飞出。那些金线在虚空中交织成网,每一根都泛着诡异的血光。凤琏的线紧紧缠在腰间匕首上,勒得皮鞘咯吱作响;可卿的线系在发间银簪上,将那支素簪生生勒出裂痕;秦钟的线深深陷入腕间佛珠,珠子一颗接一颗地爆裂;晴雯的线缠绕在绣花针上,针尖反射着森冷的光芒……

最可怕的是,所有金线的线头都汇聚在宝玉手中,像活物般在她指间游走缠绕。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十指已被勒出道道血痕。

“看见了吗?”仙子厉声道,金铃声响得令人头痛,“你越是改变,因果线缠得越紧!”

宝玉拼命挣扎,想挣脱那些金线,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也被死死缠住。线头处赫然系着半块碎玉——正是贾珍那块沾血的碎片!玉上的血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细小的血虫,顺着金线爬向她的手臂。

她惊坐而起,冷汗已浸透中衣。窗外,宁国府的丧钟幽幽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更漏滴答,显示已是四更天。宝玉颤抖着举起手腕,借着月光,她清楚地看到腕间真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形状恰如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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