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乍歇后,天地似在屏息。

  断雪横陈之地,原本寂静无声,却忽地涌来一阵飞掠灵压,压得林叶微颤、冰脉横鸣。

  数道身影自踏雪而来,皆着宗门长衣,衣袍翻卷间,寒意与警惕交缠。

  为首者是陈咏枝所在峰门大长老。

谢明山。

  其后是藏经阁正守江常渊以及几位随行弟子。

  那个率先落地,眼神凌厉的年纪稍大的江长老一扫四方残痕。

  “方才震荡,自此处而起。”他语气凝重,指尖凝出一道探息诀,猛然挥入地面裂痕中。

  江常渊皱眉,低声:“绾清峰怎么动静如此之大。”

“她应该不会犯此等错误。”

  此时,雪烟微散——白衣如雪的姜绾清,正立于断雪中央,面色平淡,衣角无尘。

  她一手虚托,另一手将半昏半醒的郁念扶至身侧,衣袍之下,那男孩像是大体恢复不久的模样。

  “诸位长老。”她神情未变,只声如细流,“方才有贼闯入,扰乱我峰识阵,动静稍大,并无大碍。”

  谢明山最早落地,目光第一时间却落在雪中的那袭白衣身影上。

她静立雪中,面色无波,仿佛方才惊变从未生过。

他神色一沉,掩去眸中一瞬异色,才将视线移至郁念身上:“闯入者?谁人竟能伤你亲传弟子?”

  姜绾清未答,屈指弹出一缕雪中灵息,化作识痕投射空中。

  残阵、黑雾、封印破裂痕迹一一呈现。

  “是魔修余孽。”她语气清淡,“逃脱前试图勾动识阵,被我压制,未及追踪。”

  谢明山眉头微拧:“魔息如此之重,可能是断思宗或者其他魔派的刺客。”

  姜绾清语气不变:“他早布下邪术,遮掩气机,是我失察。”

  江常渊闭了眼眼,沉吟道:“这股魔意……似与数年前那桩事,有几分相似。”

“刚好宗主即将闭关结束,可能与这有关。”

谢明山眉头轻蹙,却没有再提。

他素知她言出如刀,愿独承责,旁人却未必识得她心中那份自守。

而她旁边的男孩不经意间咳了几声,带了些许压抑的意味。

  众人目光微凝,几道视线一同落在郁念身上。

  那一瞬,他似有所感,勉强抬起头,眼中尚有挣扎与未散的识痛,他欲说话,且被她的眼光压下。

  随之姜绾清一步上前,挡住诸人目光。

  “他识台未稳,还不能勘探是非。”她声音不大,却带着难以忽视的拒绝。

  江常渊沉吟片刻,语气缓了几分:“绾清师姐,你修为精深、性情素稳,我等自无意质疑,只是此地那神控术法的魔气久久未散……需要多加注意。”

  姜绾清轻垂目:“后续我会亲自报备宗主,整理此事。”

  一旁的谢明山忽然问:“如此便好,你神识……可曾受损?”

  姜绾清拱手:“多谢关心,方才只是动手略急,神息波动片刻。”

  他沉默片刻,终未追问,只冷声道:“绾清峰一向清静,此事之后,或需交由内堂重设护域,若你不便,可由我灵虚峰代为。”

  她颔首:“谢长老安排便是。”

话至此,众人神色未泯,却也不再多言。

  风雪再起,诸长老先后离去,只余雪痕未覆、气息未尽的静地一角。

  绾清峰,泉室。

这里极静,唯有热气缭绕,蒸出药的淡淡涩香。

郁念倚在池水一侧,肩背微露,裸露的上身透着些微冷意。

池水本温,却因药力渗透,皮肤处总是麻麻地痒,像是有针丝轻刺。

他手肘支着池壁,额角贴着冰冷的石沿,睫毛半垂,水汽模糊了眼神。

他不习惯这种静,连水珠滑过池沿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不知为何,自方才入水那刻起,他就心神微乱,仿佛此地并非为疗伤设,而是为了什么……看不透的试炼。

身后的药池极深,泉水绕体。

她没有立即出现,他却像能感到她的气息已临在外,带着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他喉头微紧,忽然将手臂下滑至水中,指节握成一拳,指腹沾水后收紧,像在反复确认真实感。

  她动作极慢,却无一分迟疑。

  眼前是他第二次来这里,这是她的内堂再往内的净身之地,即便修士不需要亲自动手洗,但她还是保留了下来。

水声簌簌,雾气愈重,青色药水泛着微光,池边蜿蜒的热气将四周蒸腾得如梦似幻。

  她轻轻拂去衣袖上沾染的水珠,转身往池台走去。

他忽然问:

“若我不再佩它,会如何?”

她背影一顿,却未即答。

他才低声吐出那句——

“……那红绳术,究竟是什么?”

她未答。

  水汽涌动间,她的身影模糊,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问题。

  她素衣已被药水打湿,贴身如绢,轮廓若隐若现。

  他目光落在她背影上,声音更低,“师尊……在控制我?”

  话音落下,他自己都一怔。他第一次这么问她。

  那句话一字一顿,明明出自口中,却像是打在脏处,颤动不止。

  姜绾清终于停住,肩背线条微沉,却没有转身。

  她语气淡淡:“你识海动荡,神识不稳,妄想太多。”

  “可我断线后,你为何第一时间赶来?”

  这句话出口,他自己都能感受到,那声音里有太多混乱——愤怒、羞耻、恐惧、甚至隐约的……渴望被否认。

  他需要她否认。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看不明白,有的时候即便是按部就班,他那颗跳动的想知道真相的心却永远无法沉寂。

  可姜绾清没有否认。

  她只是缓缓抬手,指间不知何时浮现那枚红绳佩符——断口已被她指尖灌灵以术封平,灵息安稳如初。

‘’术的本质,从不在术。”

她说完,侧过身子缓步走回他的池边,静静地将佩符放回他掌心,未有丝毫强迫。

她神色淡淡,仿佛对他之去留,并无执念。

——可正是这句,令他胸口发冷

  “念念。”她俯身,低眸顺着目光看他,“你既要问,那我便告诉你。”

  那一刻,郁念胸腔紧缩。

  他不懂她,但他知道。

  她不是强迫他,而是引着他走到她设好的地方,让自己站上去。

  这是那本书上说的控制。

  也是最温柔,最深的牢笼。

  他喉头一紧,指尖扣住那佩符,忽然生出一种想将它狠狠抛开的冲动。

  可下一秒,他却抬起手,缓缓将它挂回了颈后。

  像是认命。

  姜绾清见状,神色微动,终于开口:“既然佩回,便别再问术的本质。”

  “红绳在,你才不会死。”

  她语气极冷静。

  可郁念听完,却忽然觉得更冷了些。

  他垂眼,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中血丝密布,像极了一个试图反抗主人但又最终伏下的猛兽。

  “你要记住,师尊控你,是为了保护你。”

  池边水声微响,姜绾清站着,未再回应。

  姜绾清没有立刻离去。

  她在雾中止步,静静回头,隔着半层薄雾看着池中的郁念。

  他半身浸在水中,手中还攥着那枚佩符,眉骨紧蹙,额角冷汗未干,眼神中仍残存着方才那道未说出口的、极深的裂缝。

  她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走回池边,重新俯下身,拂开他鬓边的湿发。

  指尖再次贴近。

  这次,他没有动。

  却也没有回应。

  “别多想。”她语气极轻,仿佛怕扰了泉水的静。

  “红绳断了是术理不稳,不怪你,但不要再自作主张。”

  那语气不带半分情绪,像是在说风雪会落,雨水会寒。

  姜绾清见他不言,眸光微动。

  她伸手探入水中,为他调整坐姿,拢起他左臂,将他肩头再度托起一些,让那处被魔道所伤的经脉浸得更深。

  “识血尚未沉净,你靠得太浅。”

  她的指尖穿过他腋下,托住他肘部,动作极稳,却也极轻。

  郁念睫毛轻颤,那一瞬,他竟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这一切,从来未变。

  她还如从前那样照顾他,处理伤口时不问过程、不提疼痛,动作既利落又贴心。

  可正是这种不问与理所当然,才更叫人心颤。

  “我不是不能独行了。”他终于低声道。

  姜绾清微顿,却未争辩,只是顺手将他鬓边湿发拢至耳后,淡淡道:“可你识台不稳,我不能不对你负责。”

  这句话一落,水面浮起一道涟漪。

  她的眼神无波,看不出是讽,是宠,还是单纯的陈述。

  郁念喉头轻震,忽然觉得那句话说出来,像是自取其辱。

  姜绾清却未察觉他情绪,只将那枚刚才包着的药布换下,手指沾水,轻轻按住他后颈两侧经络,像是试图将药意推入识脉深处。

  “这几日你休想再下山。”她语气终于重了一些,“识海创痕未愈,术力一乱,就会被反噬。”

  她话说得斩钉截铁,却在下一句又缓了下来:

  “你若真想学术,再由我来教你。”

  郁念心中一震,手指几乎要蜷起。

  他忍不住问出口:“若不是为了识术……师尊是不是会让我下山?”

  这句话终于让姜绾清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神色没变,声音却略顿:

  “你心难静,道难稳。”

“出此山,百里内即有邪术伺你,何谈其他。”

  “若离我太远,不到七日,你便会招灾。”

  她没有说我不愿,也没说你不该离开。

  这才是她。

  她永远不下判断,却永远主导我应该做什么。

  郁念呼吸不稳,低头看向水中映出的影子,才发现自己脸色极差,眼神中甚至还残存着一种……驯顺。

  他看着水中那张陌生又苍白的脸,像某种被人裁剪过神魂的人偶。

他这一瞬生出的逃离欲望——却又怯于失控

  那一瞬,他竟一口咬破自己舌尖——为去唤醒识海中的抵抗。

  她没发现自己口中的甜腥异常。她只是将药布放回石盘,抬手一挥,雾气再度卷散,温度骤升。

  “先在这里坐一刻,药力散后再出池。”

  “我在外间,唤我即可。”

她已经将药布放回石盘,抬手一挥,雾气再度卷散,温度骤升。

她转身要走,步伐极稳,手却在开门前顿了一瞬。

“宗主闭关将尽。”她语气未变,像是随口提起,“这几日或不在峰中。”

说罢,门“咔哒”一声轻响,被她缓缓合上。

郁念怔在原地,忽觉池水不再温热。

——仿佛她带走了此地所有温度,只余他与那枚贴在脊后的佩符,共守一池沉默。

他一动不动,只感觉那新佩符贴在后颈,温热如火,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指腹的温度。

而那温度正一点点、将他这几日的心思慢慢灼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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