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画卷的展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旧纸张、尘埃以及淡淡油墨和颜料的味道，在美术社活动室里弥漫开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数张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美术社招新海报。
最外面的一张看起来年代最为久远，纸张泛黄得厉害，边角有些残破，上面用现在看来略显稚嫩但依旧充满力量的笔触，描绘着几个正在写生的、穿着旧款校服的人物剪影，旁边用规整的美术字写着“来美术部挥洒青春的汗水吧！”之类的标语，充满了昭和时代的热血感，但说实话，没什么吸引力。
“这、这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伊吹绪凑近了，小声地辨认着右下角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签名，“似、似乎是……某位已经毕业很多年的大前辈……”
悠斗凉介点点头，继续往里看。
第二张则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色彩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狂野，运用了大量的色块碰撞和扭曲的线条，构成了一个极其抽象的、大概是象征着“艺术爆发”之类的图案，视觉冲击力很强，只是普通人大概完全看不懂想表达什么，更别说被吸引加入了。左下角倒是有一个签名——“田中”。
“啊！这、这个是……田中前辈的！
”伊吹绪立刻认了出来，语气带着一丝小小的兴奋和崇拜：“田中前辈她、她画画一直都……非常有、有魄力！不、不拘一格！”
“嗯，确实很有魄力。”
悠斗凉介表示认同，但心里想的是，这种海报贴出去，大概只会吸引到同样特立独行的怪人吧，或者干脆把路过的人吓跑。
继续展开画卷。
接下来的几张，风格又有所不同。
有的是温馨可爱的水彩画风，描绘着社团成员们围坐在一起喝茶画画的场景，旁边配着“寻找同样热爱绘画的伙伴”之类的文字，看起来很治愈，但可能缺乏一点“酷”感，对于追求个性的高中生来说吸引力有限。
还有的是纯粹的素描或者速写风格，展现了扎实的绘画功底，但整体色调偏暗，文字说明也很少，更像是作品展示而不是招新宣传。
伊吹绪看得目不转睛，每当辨认出某个她认识的学姐的笔迹。总会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悠斗凉介则更多地是从一个旁观者，或者说，一个潜在的“被招募者”的角度来审视这些海报。他想象着自己，或者像中村健太那样的普通高中生，在社团招新周眼花缭乱的海报中看到这些作品时的反应。
太复杂的看不懂，太简单的没兴趣，太普通的记不住，太艺术的又有距离感……
想要在一堆强调着“青春”、“热血”、“胜利”的运动社团海报，或者标榜着“轻松”、“有趣”、“时尚”的文化社团海报中脱颖而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八九张海报，有充满幻想色彩的、描绘着奇妙生物和场景的插画风海报，看起来很新奇，但文字信息很少；有直接用照片拼贴组合、加上手绘文字的海报，设计感不错，但有点像商业广告；甚至还有一张只用黑色马克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大字“美术部！！！！”，旁边画了个意义不明的、潦草的涂鸦，充满了后现代主义、或者说，纯粹的敷衍感。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觉得这些旧海报可能没什么参考价值的时候，一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与众不同的海报，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张海报的纸张还比较新，显然是近几年的作品。底色是明亮的、如同晴空般的浅蓝色，让人看了心情就莫名地舒畅起来。
画面的主体，不是什么高深的艺术作品或者复杂的场景，而是一个画得异常可爱的、风格简洁的Q版吉祥物？那是一个戴着贝雷帽、手里拿着调色盘和小画笔的小熊、或者小猫。
总之是个毛茸茸的、看起来有点呆萌的小动物形象。
在这个可爱吉祥物的旁边，用圆滚滚的、同样很可爱的字体，写着几行简洁明了的宣传语：
“还在为放学后去哪里发呆而烦恼吗？”
“还在羡慕别人拥有有趣的爱好吗？”
“来美术社吧！(´｡•ω•｡`)”
“这里有——”
“安静舒适的专属活动室（旧教学楼最高指示点！视野绝佳！）”
“自由随性的创作氛围（想画什么画什么！摸鱼打盹也没关系！）”
“也许……还有温柔可靠的学姐？(ゝ∀･)”
“以及——无限的可能性！”
宣传语下面，还用更小的字体标注了活动时间和地点，以及一句手写上去的、看起来像是后加的补充：“目前部员稀少！加入即是元老！拥有最终解释权！”
整张海报的设计，简洁、明快、色彩鲜艳、信息清晰，最重要的是，它精准地抓住了目标受众的心理——那些可能对艺术有点兴趣，但又害怕太专业、太严肃的氛围，或者只是单纯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寻求归属感的普通学生。
那种略带调侃、轻松幽默的语气，还有那个可爱到犯规的吉祥物，以及最后那句看起来像是自暴自弃又有点诱惑力的补充……
悠斗凉介敢肯定，如果他去年看到的是这张海报，他说不定真的会主动过来看看。至少，这张海报给人的感觉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一个“好像很有趣”、“没什么压力”、“说不定可以喝下午茶”的同好会。
不过，印象中，没记得去年社团招新周的学校公告栏上有这张海报。
无所谓，总之找到了理想的就行。
“这个。”
悠斗凉介指着这张海报，看向旁边的伊吹绪。
伊吹绪也正睁大眼睛看着这张海报，小脸上露出了惊讶和一丝困惑。
“这、这个是……”她辨认着右下角的签名，那个签名同样是用可爱的圆体字写的——“Ayane”。
“是、是彩音姐姐……画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可、可是……姐姐她……平时画画不是这种风格的……”
“是吗？”悠斗凉介没在意，倒是觉得这很合理：“招新海报嘛，当然要用更能吸引眼球、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风格了。你表姐很懂嘛，知道怎么‘对症下药’。”
仔细地研究着这张海报的每一个细节，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范本。
悠斗凉介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学妹，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伊吹，我觉得我们找到方向了。”
“诶？”
“就是这个。”悠斗凉介指着那张海报：“风格，宣传语，还有这个吉祥物。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模仿这个方向，来做一张新的招新海报。”
“模、模仿……姐姐的……”
伊吹绪的眼神有些复杂，既有对表姐才华的惊叹，也有无法掩饰的不自信：“可、可是……我、我画不出……这种……”
“我知道很难。我不是让你完全照搬，也不是让你立刻改变自己的画风。但是，我们可以学习它的优点。”
悠斗凉介继续说：“比如，你看，它的色彩很明亮，对吧？不像你之前那张那么沉稳。我们可以试着在新海报里多用一些鲜艳、温暖的颜色。”
“还有这个吉祥物。”
他指着那个带着贝雷帽的可爱小熊、或者小猫：“很可爱，不是吗？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亲切。也许你也可以试着设计一个属于我们现在美术社的吉祥物，用你擅长的画风来画，但是尽量画得可爱一点。”
“当然还有宣传语。”
他念着上面的文字：“你看，很轻松，有点幽默，还强调了‘自由’、‘摸鱼也没关系’这些点，这对于学校里大部分只想找个地方放松的学生来说，很有吸引力。我们也可以借鉴这种语气。”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试图将自己的想法清晰地传达给伊吹绪。
“不是要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者画出完全不属于你的东西。”
悠斗凉介看着伊吹绪那双依旧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睛，放缓了语气，“而是……在保留你自己风格的基础上，去学习、吸收那些被证明是有效的宣传技巧。”
“学、学习……宣传……技巧……”
伊吹绪似懂非懂地重复着，低头看着那张海报，又看看自己那张被否定的旧作，陷入了沉思。
悠斗凉介没有催促她。他知道，让她接受这个想法需要时间。模仿别人的风格，对于一个有自己坚持的创作者来说，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难，甚至可能有点屈辱的事情。
但他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拯救这个濒临死亡的社团，为了完成那个约定，只靠伊吹绪的改变是不够的，必须采取一切可能有效的手段。
过了好一会儿，伊吹绪才缓缓抬起头，眼神里依旧带着犹豫和不确定。
“……我……我试试看……”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一听就没有底气。
但总比不敢尝试强。
“好！”
悠斗凉介松了口气，感觉Plan B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那这张海报我们就先留在这里，好好研究一下。你可以……嗯……先从临摹这个吉祥物开始？或者试着用你自己的风格，设计一个类似的？”
他不是美术爱好者，提的所有意见都是站在普通学生的角度，说起来头头是道，但要他动笔根本做不到，只能依靠伊吹绪。
“嗯……”
伊吹绪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海报从一堆旧作中抽了出来，仔细地铺平在桌面上。
看到她开始进入状态，悠斗凉介也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找到了一件可以让她集中精力去做的事情。
重新拿起自己那个已经有些凉掉的饭团。
午餐还没吃饭，继续解决自己的午餐。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伊吹绪偶尔翻看海报或者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涂画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传来的、被过滤得模糊不清的校园噪音。
悠斗凉介吃完最后一个饭团，感觉胃里踏实了不少，但精神上的疲惫感却依旧挥之不去。给自己到了捎过来的麦茶，端着茶杯，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飘过的几朵积云，开始放空自己。
这种安静的、无所事事的、可以光明正大休息的时间，对他来说，其实还挺难得的。
“那个……学长……”
旁边传来了伊吹绪细小的声音。
“嗯？”悠斗凉介转过头。看到伊吹绪正抬着头看着他，手里还拿着铅笔，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犹豫。
“学长……喜欢……什么样的天气？”
她突然问了一个和海报、和招新、和美术社都毫无关系的问题。
“……天气？”
悠斗凉介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他想了想，随口答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吧。非要说的话，不下雨，不出太阳，不刮风，温度适宜，最好是能让我连门都不用出的那种天气。”
“……”
伊吹绪似乎被他这个过于懒惰的回答噎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小声地说：
“那、那不就是……阴天吗……就、就像今天是天气一样？”
“阴天吗？那就应该是吧。只要天上的云多点就行。”
悠斗凉介无所谓地点点头：“阴天确实不错。不用担心被晒黑，也不用担心突然下雨没带伞，气温通常也比较舒服。最重要的是，阴天给人的感觉比较平静，适合待在家里睡觉或者看书。”
“学、学长居然也……喜欢阴天。”
伊吹绪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嗯？你也喜欢？”
“嗯……”伊吹绪点了点头，脸颊微微泛红：“我、我也……喜欢阴天……”
“为什么？”悠斗凉介有些好奇。他以为像她这种看起来有点多愁善感的类型，会更喜欢那种阳光明媚或者细雨绵绵的天气。
“因、因为……”伊吹绪低下头，声音又变小了，“阴天的时候……天、天空是灰色的……感觉……好像……把所有东西都……罩起来了……”
“嗯？”
“就、就好像……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没、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感觉……很、很安心……”
把自己藏起来吗？
悠斗凉介看着她那副恨不得立刻缩进角落里的样子，突然有点理解了。对于极度社恐的人来说，阴天那种略显压抑、缺乏活力的氛围，反而能给他们带来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吧。不像晴天那样，阳光灿烂得让人无处遁形，仿佛全世界都在要求你积极向上、参与社交。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听起来倒是很符合你的风格。”
“诶？！”伊吹绪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慌和羞耻：“很、很奇怪……吗？对、对不起……”
“不，没什么奇怪的。”
悠斗凉介摆摆手。
“只是觉得……嗯……挺特别的。我以为你会喜欢下雨天呢。”
“下、下雨天？”
“是啊。很多喜欢安静或者画画的人，好像都挺喜欢下雨天的吧？可以听到雨声，看到窗外的雨景，可以看到街道的倒影，感觉很有……意境？”
他努力搜刮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细胞。
“下雨天……也、也还好……”
伊吹绪想了想，小声说：“但、但是……下雨天……有时候……会打雷……”
“打雷……很可怕……而且……雨太大的话……就不能……出来画画了……”
“也是。”
悠斗凉介表示理解。
“那你喜欢晴天吗？万里无云的那种。”
“晴天……太、太亮了……感觉……眼睛……有点不舒服……而且……晴天的时候……外面人……好多……”
蜷缩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了一些，她似乎对人多的场合格外排斥。
“确实。”
这一点悠斗凉介倒是深有同感。晴朗的周末，商业街或者公园里总是人山人海。
而且太阳总是晒的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伊吹绪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向往：“晴天的时候……画画……颜色会……特别好看……尤其是……画天空和……云……”
“感觉阴天这种天气和鸣瀬町很像，虽然这样说自己的家乡很失礼，但鸣瀬町就是很普通，唯一的优点就是医学稍微比周围强点吧，但也没强多少，像鸣瀬町这样的小城市全日本不知道有多少个。你画画一般都喜欢画什么题材？”
伊吹绪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速写本。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什么……就、就画什么……”
“比如……窗外的风景……或者……教室里的石膏像……还有……有时候……会画一些……想象出来的……东西……”
“想象出来的东西？比如？”
“比如……嗯……”
伊吹绪的脸颊又红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纠结的看向自己的手指：“比、比如……长着翅膀的猫……或者……会飞的鱼……还有……住在云朵上的……小房子……”
长着翅膀的猫？会飞的鱼？云朵上的房子？
这想象力还真是挺独特的。
“听起来很有趣。”悠斗凉介评价道。
“诶？真、真的吗？”
伊吹绪有些惊喜地抬起头，“学、学长……不觉得……很幼稚吗？”
“幼稚？不会啊。”悠斗凉介摇摇头：“我觉得挺有想象力的。比画那些千篇一律的风景或者石膏像有意思多了。”
虽然他自己对艺术一窍不通，但至少能分清什么是有趣，什么是无聊。
“那……学、学长……”
伊吹绪似乎鼓起了勇气，用一种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下次……我、我画了……可以……给学长看吗？”
“……可以啊。”悠斗凉介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太、太好了！”
伊吹绪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个笑容，和她之前那些僵硬的、练习出来的微笑完全不同，明亮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太阳，瞬间照亮了她那张总是怯生生的小脸，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生动了不少。
悠斗凉介看着她这个笑容，微微愣了一下。
原来这家伙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好像确实……挺可爱的？
悠斗凉介连忙移开了视线。
“咳咳……那个快吃饭吧，饭都要凉了。”
“嗯！”
伊吹绪用力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地、但明显心情愉快了不少地吃着她的便当。
悠斗凉介端起麦茶，慢慢啜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