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中午。

旧教学楼三楼西侧尽头的美术社活动室里。

窗外的积云很多,有些阴沉。

悠斗凉介慢条斯理地拆开第二个饭团的包装。

依旧是悠斗家出品,海苔包裹着饱满的米粒,里面是酸甜可口的梅子内馅。简单,便捷,饱腹感强,而且符合他一贯的原则,不需要思考搭配,也不需要花费多余的金钱。

坐在对面的伊吹绪,则捧着一个看起来很朴素,但里面菜色搭配得还算营养均衡的便当盒,白米饭、几块厚蛋烧、几颗被切成兔子形状的香肠片,还有一些颜色鲜艳的腌菜。分量不多,但看起来营养还算均衡。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他甚至都没有太多犹豫,就直接来到了这个旧教学楼的美术社。

原因是因为昨天和伊吹绪约好了明天中午来看练习成果。

而且说实话,比起在教室里面对可能主动搭话的清里白河,或者被中村健太拉着讨论不感兴趣的话题,亦或是被空门奏用眼神进行情报催收,这个安静得几乎与世隔绝的美术社,反而成了他现在唯一能稍微喘口气的地方。

料理课上的炖肉想办法处理掉了,把洗干净的風呂敷还给清里白河后,就直接来到了旧教学楼的美术社。

不过……

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学妹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悠斗凉介一边嚼着饭团,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观察着对面。

是头发吗?

好像确实比昨天整齐了一些,虽然刘海依旧有些长,但至少没有完全挡住眼睛,露出了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意的大眼睛。是用梳子好好梳过了,还是说……她自己尝试着夹了一下?

不,不仅仅是头发。

是姿势。

悠斗凉介注意到,今天的伊吹绪,似乎在刻意地挺直着腰板。虽然她的肩膀还是习惯性地微微内缩,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很娇小,但和昨天那种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样子比起来,确实显得稍微挺拔了一点点。

尤其是在她低头夹菜,或者抬头喝水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坐姿,努力让自己的背部保持挺直。动作还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味道。

这家伙,真的有在练习啊。

悠斗凉介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有点意外,不知道该说是佩服还是同情。

他想起昨天自己那些笨拙又强人所难的建议,想起她当时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想起LINE上那些充满了决心和感激的回复。

真是个单纯又固执得有点麻烦的家伙。

“那个,伊吹……”

他决定还是说点什么,打破这过于安静的氛围,“昨天的练习,怎么样?”

他指的是让伊吹绪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和姿势的事情。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像个不负责任的教练在检查学员的训练成果。

伊吹绪果然像是被突然点名一样,身体猛地一颤,她飞快地低下头,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我、我……”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声音细若蚊蚋:“练、练习了……但、但是……好、好奇怪……”

“奇怪?”

“嗯……”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镜、镜子里的……我……笑、笑起来……非、非常……难看……像、像个……傻瓜……”

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自我否定和羞耻感。

“是吗。”悠斗凉介可以想象那个画面。让一个极度缺乏自信的女孩子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大概确实是酷刑吧。

“这种事情一开始肯定都不习惯。多练练也许就好了?”

他说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安慰话语。

“还、还有……姿势……”伊吹绪继续小声汇报,“我、我试着……挺直背……但是……总、总觉得……好别扭……而且……坐久了……还、还会……腰酸……”

果然是这样。对于长期习惯含胸驼背的人来说,突然挺直腰板确实会不舒服。

看来那个所谓的改造计划,果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无法成功,但提出这个计划的人是自己……

“咳咳,慢慢来吧。”

悠斗凉介干咳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不用太勉强自己。找到自己觉得舒服的状态就好。”

“可、可是……”

伊吹绪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执拗,“学、学长不是说……要、要为了……招新……”

“招新固然重要,但也不能矫枉过正,内向不是病,我要是逼你外向,那就是有病,毕竟谁都知道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从一点一滴开始,慢慢适应吧,总之,别把自己弄伤了。”

“嗯……”

伊吹绪点点头,又低下头去,小口地吃着饭。

看着她这副样子,悠斗凉介心里那点因为看到她努力而产生的微妙情绪,很快就被一种更加现实的焦虑感取代了。

时间不多了。

嘴上说一点一滴慢慢来,但不知出静流昨天说得很清楚,学生会和教务处对社团的审查,很可能在五月底或者六月初就会进行。距离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

他不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伊吹绪,不然可以想象一定会给她带来巨大压力。

但一月的时间,要让眼前这个连正常对话都困难的伊吹绪,变成一个能够吸引新社员的活招牌?

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她确实有在努力尝试比如坐直身体,联系微笑,但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交恐惧和自卑感,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克服的。

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必须做两手准备。

那么,Plan B是什么?

昨天会长提到了几个方法:招募新成员、提交复兴计划书、与其他社团合并、以及展现社团的活跃度和贡献度,比如,在文化祭上举办成功的画展,或者为学校活动提供美术支持。

文化祭那是在十月份九月份,时间还早。而且以美术社目前只有一个活跃成员的状态,想要举办成功的画展,简直是痴人说梦,毕竟总不能叫可能已经上了大学或者步入社会的前美术社成员们回来帮忙吧。

与其他社团合并,会长也说了,美术社性质独特,没什么合适的合并对象。

提交复兴计划书听起来倒是可行,但需要“详尽的、具有可行性的”,还要阐述“独特价值和贡献”……这对于一个连和人说话都费劲的社长和一个只想摸鱼的幽灵部员来说,难度系数恐怕不低。

那么,剩下的最直接、也最根本的方法,只有招募新成员。

而招募新成员,最传统、最常用的手段,就是——

招新海报。

伊吹绪画的那张招新海报。画功不错,但风格太小众,吸引力几乎为零。

如果能有一张更吸引人的海报呢?

一张色彩鲜明、主题活泼、能够瞬间抓住路过学生眼球的海报。

但是,让伊吹绪立刻改变画风,画出那种商业插画或者流行漫画风格的海报,显然也不现实。她的画风似乎已经固定了,而且看起来是偏向写实和某种阴郁美学的。

等等……

悠斗凉介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伊吹绪昨天提到,她的表姐铃木彩音,还有其他几位毕业的学姐,都是很厉害的画手,还得过市里的奖。她们的作品,现在还都保存在这个活动室里。

那么她们当年用来招新的海报呢?

那些成功地吸引到,虽然可能不多的新社员,让美术社得以维系下去的海报,会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能找到那些旧海报,研究一下她们的风格、内容、宣传语是不是就能找到一些成功的经验?

然后让伊吹绪去学习、模仿。

这似乎比让她彻底改变自身性格和画风,要稍微靠谱一点点。

虽然模仿别人的风格也很难,但至少有具体的参照物,总比让她凭空想象要好。而且,这也是在发挥她自身的特长——画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迅速在脑海里生根发芽。

他觉得,这或许是目前最具有可行性的Plan B了。

“那个……伊吹。”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饭团,看向对面的学妹。

“是、是!”

伊吹绪立刻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紧张地看着他。

“你昨天说你表姐她们,毕业的时候留下了很多作品在这里?”悠斗凉介问道。

“嗯、嗯!”伊吹绪用力点头。

“那……”悠斗凉介斟酌着词句,“她们以前用来招新的海报,还在吗?”

“招、招新海报?”伊吹绪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好、好像……有……吧?”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彩、彩音姐姐她们……好像……每年都会画新的……旧的……我、我记得……好像……卷起来……放在……那个柜子顶上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了房间角落里一个高大的、看起来同样很有年头的木制储物柜。柜子顶上确实堆放着一些杂物,其中有几个卷起来的纸筒。

“是吗?”悠斗凉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能找出来看看吗?”

“诶?现、现在吗?”伊吹绪有些惊讶。

“嗯,现在。”悠斗凉介点点头,解释道,“我在想……既然我们现在的招新遇到了困难,也许……可以参考一下以前学姐们是怎么做的?”

“看看她们的海报是什么风格,画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宣传语,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灵感。”

他没有直接说让伊吹绪去模仿,怕打击到她,只是用了比较委婉的“参考”和“寻找灵感”的说法。

“参、参考……学姐们的……”伊吹绪喃喃地重复着,似乎明白了悠斗凉介的意思。她的眼睛里,慢慢地亮起了一丝光芒,带着对前辈作品的憧憬,以及一丝跃跃欲试。

“好、好的!”

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我、我去找找看!”

看到她这副积极的样子,悠斗凉介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提议至少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只要是和画画、和她尊敬的学姐们相关的事情,似乎就能调动起她那微弱的行动力。

伊吹绪小跑到那个高大的储物柜前。

柜子很高,最顶层对她来说有些够不着。她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努力地想要去够放在最上面的那几个纸筒。

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宽大的校服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

悠斗凉介看着她那努力又显得有些笨拙的样子,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这家伙……真是……

他站起身,走了过去。

“我来吧。”

“诶?不、不用了!学长!我、我可以……”

伊吹绪抬起头看向悠斗凉介,连忙摆手,脸又红了。

悠斗凉介没有理会她的拒绝,直接走到她身边。他比伊吹绪高出一个头还多,很轻松地就够到了柜子顶上的那几个纸筒。

纸筒有粗有细,外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了。

“是这些吗?”

他拿起其中一个最粗的、看起来像是专门用来存放画纸或海报的硬纸筒,问身旁的伊吹绪。

“嗯、嗯!应该……是的!”

伊吹绪仰着小脸,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手里的纸筒。

“彩、彩音姐姐她们……好像……就是用这个……装海报的……”

“好,那拿下去看看吧。”

悠斗凉介将那个硬纸筒取了下来,顺手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纸筒挺沉的,里面东西不少。

又看了看柜顶,似乎还有几个更细一点的纸筒,大概是用来装素描或者单张画稿的。

“这些也要拿吗?”

“不、不用了……那个……应该……就是海报筒……”

“行。”

悠斗凉介拿着硬纸筒,和伊吹绪一起回到了窗边的折叠桌旁。

纸筒直立着放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伊吹绪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纸筒的两端。纸筒的一端用塑料盖子封着。

“要……打开吗?”她抬起头,用那双充满期待和紧张的眼睛望着悠斗凉介。

那些让美术社得以存在下去的前辈们,她们的海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能不能从中找到拯救这个濒危社团的线索?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画筒的盖子盖得很紧,上面积着厚厚一层灰。用力拧了一下,才把盖子打开。一股更加浓烈的、属于旧纸张和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悠斗凉介将画筒倾斜,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卷起来的、边缘已经有些泛黄破损的画纸。

看起来确实是海报。而且数量还不少。

“我、我们现在就……看吗?”伊吹绪小声问道。

“你之前没看过吗?”

伊吹绪摇摇头:“没,没有,我去年……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开学好几个周了……而且……学姐们也……也没提起过海报的事情……”

“好吧。”

悠斗凉介将那卷海报放在桌面上,然后,伸出手,解开外面那根用来固定的、已经有些松脱的细麻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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