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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左侧的一列座位上,一群不认识的女生好奇地打量着我。

右侧则是来自斋京学园的各位熟悉的面孔。

有好几个月不见的美作绮罗同学,坐在大巴最后面的座位上,凶巴巴地朝我挥了挥拳头。

我眯起眼睛,朝他做了个鬼脸。

“兰!”我听见小真彩呼唤我的声音。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向我眨眨眼。

我把湿漉漉的雨伞插在驾驶座旁边的塑料桶里,抱着书包在小真彩身边坐下。

坐在前面的是美琴学姊和神绮未亚,更前面是凉子学姊和佳奈。

喵子学姊这回居然没有和凉子学姊一起,而是坐在了第四排——我和小真彩的后面。

新体操部的人算是都到齐了,两位领队老师也已经登上大巴。然而司机却还没有发车的意思。

我以为是圣风馆高中那边有人还没到,但最终上车的却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真……真一君?!”

“早上好,兰小姐。”

这位来自东京艺术大学的前辈,居然还记得“须贺兰”这个名字。

明明是十一月份的入冬天气,松井真一却仿佛根本不怕冷。他背着一个帆布单肩包,手上拎一件厚马甲,身上则是暗红色格子衬衫,和下身的牛仔裤形成撞色。

我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没记错吧?”

看到我沉默,真一前辈原本自然的微笑里掺杂了些许困惑。

“啊,不!没有这回事……倒是我啊,上次一起吃饭,没有好好感谢真一君,真是不好意思。”我纠结着手指站起身来,红着脸说道。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虽然是清酒,但你毕竟喝醉了嘛。”

身高比我高出不少的真一前辈俯视着我,露出一种十分微妙的表情。

我还没反应过来,车厢里已经有不认识的人忍俊不禁。

日本清酒的度数一般都很低,就连一般的女性也不容易喝醉。

“把我们的姑娘欺负过了头,就没人穿着你设计的衣服、好好跳舞拿名次了唷。”一直没有发话的喵子学姊坐在座位上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说道。

“哈,我知道,兰小姐就是被你们安排穿‘那件’的选手嘛。让她跳这个位置,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前辈太高看我了……”我低着头,被车厢里其他不认识的人看着,浑身不自在。

“赶紧坐下,要发车了。”喵子学姊伸出手臂,敲了敲真一的大腿,“还有小兰也是。如果觉得对真一失礼的话,这回就给我拿出浑身解数,展现出和那套衣服对等的实力啊。”

真一前辈大概看出我很窘迫,朝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从包里抽出一本书,把外套随手塞进头上的行李架中,从容不迫地坐到了喵子学姊身边……

也就是我的后面。

我有气无力地靠在了小真彩的肩上。

六条真彩当然目睹了刚才的一切。

“呐,头发好湿啊你。”看着我被弄得无精打采的模样,她忽然对我说。

我没说话,抱着有些潮湿的背包,看着椅背上的小广告发呆。

“纸巾在哪,我的用完了。”

小真彩把手伸到我面前晃了晃。

见我没反应,她便自己拉开我背包的拉链,从里面找到纸巾,替我擦去发丝上的冰晶。

大巴沐浴着湿漉漉的小雪启程了。

耳朵里被塞进一只耳机。

我惊讶地坐直身子,身边的小真彩已经把MP4打开,塞进了包包里。

耳边很快响起悠扬的纯音乐。

“这首曲子……”

“《Windmill》。”

她猜到我想问曲子的名字。

我不再说话,静静地闭上眼睛,让音乐牵起我的思绪。

在这首歌结束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我掏出来打开看,是小真彩发来的短信:“班主任的事,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放下手机,再看向身边的小真彩,她早就已经假装睡着了。乌黑的长发浸润着窗外的雪色,恬静而美丽。

可是,我怎么知道她在装睡呢?

因为左手不知何时被她的右手握住,轻轻捏了捏。

*

2

*

体育馆旁设有等候室。

室内的设施略显陈旧,但胜在干净。重要的是,这里已经帮我们开好了暖气!

“哎呀……活过来了。”

放下随身的物品,我们轮流凑到暖气片附近,让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

过了一会儿,凉子学姊便召集大家坐下开会。

“第一天是个人全能赛,每支队伍派两个人分别上台竞技——我们派小兰和美琴上场。第二天是团体赛,共15组选手参赛,我们在第8组。”

“第8组?看来这回运气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呢。”

“上午场的最后一组……”

“尴尬的位置。”

到了那个时候,且不说选手的状态如何,光是坐在台下忙碌了好几个小时的评委,也已经饥肠辘辘、审美疲劳了吧。

“别摆出这么一副消沉的样子。既然无法改变这种客观因素,就用实力去弥补失败的可能性。这种规格的比赛,我对诸位很有信心。"

凉子学姊给大家吃定心丸。

“嗯!”

“学姊说得对。”

“一起加油吧~”

……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体育馆观众席间回响。

评委席设置在观众席正前方。

观众席甬道的门被轻轻推开,圣风馆高中的人也到了。

美作绮罗一眼就看到我,向我走来。

“你们是几号?”

“八号”我小声对她说。

“我们是四号。”听到我们的出场位次,绮罗愣了愣,神情很快便恢复如常。

“加油。”

“别再失误了。”

绮罗说的自然是上一次比赛的事情。我正在思考怎么回答,却看到第一支队伍的一号选手,已经将一颗蓝色的球垫在左脚的足尖下,在边长十三米的方形场地边缘做好演出准备。

那就不回答了,专心看比赛吧。

耳边响起一组一号的球操比赛用曲,情绪舒缓的钢琴旋律不一会儿便在体育馆内四溢流淌。

这是莫扎特的《Piano Concerto No.23》。

凉子学姊露出怀念的神情。

早在音乐响起的瞬间,这位选手便用足尖将球缓缓推入比赛场内,紧接着舒展双臂,用三组漂亮的前滚翻跟上滚动的球。

仅仅是很基础的一组起手动作组合,这位选手却在进行第三个前滚翻时,就出现了轻微的胯部晃动。

也许是因为第一个上场,太紧张了。

她很快调整好状态,完成了剩下的基础动作。

“分扣得很少。”

坐在我左边的小真彩悄悄说道。

我点点头。

小真彩所说的“扣分少”,是指B组裁判的分数判定。

在新体操比赛中,所有裁判会组成AB两个小组——A组为“编排组”,B组为“完成组”。

A1组评判难度数量和水平,A2组评判艺术编排(音乐、器械的选择与使用,身体动作的选择与使用,熟练性与独创性)。

通俗地说,A1裁判组评价新体操动作的技术价值,A2裁判组则负责评估艺术价值。

A组采用加分制。

B组的评价体系没有A组复杂——采用扣分制。失误越多,扣分越多。

这位一组一号选手,以稳定的发挥完成了后面几个高级别难度的动作。

接着是带、绳、棍。

其中,这位选手在完成绳操动作时,出现了绳子缠住身体的重大失误,其余的带操和棍操也和球操一样,以稳妥的方式完成了全套的要求动作。

结果,B组的评分的确很高,但因为不出彩,所以在A裁判组那边的评分陷入了劣势。

紧接着是第一组的最后一位选手……

"凉子~凉子~~"

我们被左侧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思绪。

发出声音的女生一边说着"打扰了",一边灵活地猫着腰,跨过选手们的小腿移动过来。借着灯光勉强可以看到外表,毫无疑问也是属于为新体操而生的类型。

茶色的短发在后脑勺绑了个揪揪,身上穿着白色色调的紧身服。

同为新体操选手的她,很是轻巧自然地趴在学姊的膝盖上,对低下头的凉子前辈耳语着什么。

看样子是凉子前辈的熟人。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凉子点点头。

看到凉子前辈点头,女生露出了可爱的微笑,猫着腰回到自己的席位。

"怎么回事?"

"排在第三个上场的队伍,想要和我们交换上场顺序。小兰,美琴,你们可以去热身了。"

我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以为参加过一次比赛的我,可以很冷静地对待这次比赛,可现实却并非如此。

我站起身,心跳因为骤然得到的登场消息而变得飞快,四肢也开始发凉。

“加油美琴,加油小兰。”

"不要紧张哦~就按平时训练的来就好了。"

在大家的加油声中,凉子学姊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带着微笑,沉默地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场让我如此紧张的比赛,对她而言只是新体操世界中一段再小不过的插曲。

……

"第三组!"

震动的半导体,将声音传播开来。

我将重心从右脚转移到左脚,做最后的拉伸。

空气中弥漫着体育馆特有的塑胶味道。

选手的入场通道不算长,却很黑。在黑暗的尽头,是赛场白炽的光。

“请第三组一号选手入场。”

在赛场广播的催促声中,第二个出场的美琴学姊,在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

我回头看她,她没有说话,而是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我也深呼吸。

“又要飞了呢,兰。”

在我学着她深呼吸的时候,屁股又被她拍了一下。

我微微红着脸走出去,大家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集在我身上。

本来就不算平缓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如果感觉被大家看着很紧张的话,就试着利用入场的时间看看观众吧。”

小真彩在比赛之前和我这么说过。

就这样,我和观众席上凉子学姊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蔚蓝色的瞳孔,就像一个黑洞,把我的紧张全都吸走了。

我收回目光,在方形比赛区域的一角站定,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将黄色的圈竖靠在大腿外侧,紧接着弯腰,舒展双臂,做出起手的姿势。

场中响起音乐,是我和凉子学姊商量之后挑选出的、由歌手Scorpions演唱的流行歌曲《Maybe I Maybe You》。

第一轮表演,我选择先完成圈操。

相比于上次的男性选手资格赛,这回的县级比赛“Master杯”的规则又有不同,总体风格更加正规。

我们很早就了解到,今天的个人全能赛,每支队伍出战两人。每个人都要准备四套动作,每套动作用到的手具都不同。由于新体操比赛的手具只有绳、圈、球、棒、带五种,四套动作就相当于一道五选四的选择题。

我选择的是除棒操以外的四种。

棒操比较侧重节奏感和力量感。

因为有练习芭蕾舞的基础,所以我在完成一些柔韧度要求较高的动作时优势比较大。通过棒操取得高分,无疑是舍近求远,没有必要。

前奏大约十秒,是如月光般温柔浪漫的钢琴与小提琴合奏。

利用这段时间,我完成了前翻、单手翻转手具、圈环绕过身体转动这几个基础动作组。

这些环节当然不会有失误,而且完成得非常标准——当初为了能让凉子学姊点头,我前几周还专门针对圈操的这几个基本动作,写完作业在房间里偷偷加练。

Scorpions富有磁性的声音伴随着音乐歌唱。

【Maybe I,maybe you】

【Can make a change to the world】

【We're reaching out for a soul】

【That's kind of lost in the dark】

【Maybe I,maybe you】

或许是我,或许是你

能改变世界

我们追求那个人

却迷失在黑暗中

或许是我,或许是你。

……

我时而跳步,时而抛接手具,不断利用圈环的自转和翻滚,像森林中自由嬉戏的精灵般,在赛场间移动。

且不说困难动作如何,关于基础动作如何获得高分,在参考了凉子学姊的经验之后,我自己也有了一些独特的理解:

“难度较低的动作”谁都能做到,只要每天坚持练习,大家在赛场上的表演其实无法拉开太大的差距。

那么,如何起码拉开微小的差距呢?

此时此刻站在赛场上起舞的我,心中所思考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我沉浸在另一些回忆之中——

刚上国中时的迷茫、被三枝佳奈同学拒绝表白时的困惑与忧伤,甚至是一个十六岁的艺术体操少年对自己模糊未来的彷徨。

我知道写这首歌的人,情绪一定跟我一样,是迷茫而低沉的。

尽管原因可能跟我大不相同。

此时此刻,我的情绪和音乐达成了统一。不需要特意去伪装,我的脸上便有了丰富的表情。

另一方面,什么地方的动作该快、什么地方的动作该慢,由于心中有了直观的感受,所以明明很简单的基本动作,也能在手指、小臂等细节上产生更强烈的表达。

这就是我想要取得高分的底牌。

……

进入副歌,歌声变得高亢,我的表演也进入中后期阶段。

按照计划,需要完成三组组合动作,以及两个“master”级别难度的指定动作。

我跟着一段情绪向上走的歌词向前碎步,将圈环高高抛上半空,紧接着舒展双臂,整条右腿灵活地从侧面抬起。

我故意不让左腿发力,整个身体重心便随着右腿的动作而向左侧倾斜。

地上有一道细长的投影,那是灯光打在半空中圈环上造成的结果。

我盯着它,算准时间,让圈环稳稳地斜套在我的脖颈上。

直到这一刻,我才让我的右脚重新回到地面,稳住重心。圈环在我的控制下绕着脖子转了两周,很快被我用手握住。

但此时的副歌还并没有结束,情绪上处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起伏期。

和学姊商量之后,我决定在这个地方衔接一个有转体动作的“剪式跳”,同时通过控制重心,让圈环从右臂沿着躯干滚动到左脚脚踝。

我做到了。

观众席上有人忍不住惊呼。

为了稳妥起见,我原本打算直接用左手握住即将在左脚脚踝失去平衡的圈环,通过两个绕圈轴心转动的基础动作作为过渡,然后再开始下一组高难度组合,但我此时所在的位置和设想中的有偏差。

这个偏差不是坏的偏差,而是好的偏差。

本来在训练的时候,这一组动作做下来,我的位置应该在正方形场地的其中一角,但在此时此刻,我的位置却更加靠近中心。

也就是说,不需要任何过渡动作调整位置,我可以直接在原地开始下一组组合动作。

想法很复杂,但放在此时也就是一瞬间的决定。

我把本来已经伸出去的左手在空中绕了个优美的弧,左脚脚踝顺势勾住倒下的圈环,让圈环围绕着双足进行椭圆形的转动。

圈环的转速还不够快,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弯腰,双手撑地,腰肢带动下半身柔软地抬起,脚踝上高速旋转的圈环顺势离开我的足尖,飞上高空。

利用短短一瞬间的观察,我意识到圈环落地的地点严重偏离原定的位置。

还记得第一次上台做带操的时候,也碰到过类似的问题,但那时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但经过更长时间的训练,现在的我有了一定能力去做一些临场的调整——

如果按照原定的动作移动过去,肯定没法接住落下的圈环。

一旦接不住,这个动作就不算完整,不但不能加A组的技术价值分,就连B组的完成分也要被大扣一笔。

只能拿到一点可怜的艺术分。

必须有所取舍,把两组转体换成两个大跨步的鹿跳。

虽然这样得分更低,但我依旧可以增加别的动作,从其他地方把这里的分数补回来。

于是,我就像小鹿一样跳过去,右足足尖点地,左腿向后抬到头顶,双手举高,接住头顶上落下的圈环的瞬间原地旋转三圈……

后面的动作,则按部就班地照原定计划完成了。

最后的分数是20.04分。

虽然这次对于临场发挥失误的应对表现有所改善,但总感觉又重蹈了第一次比赛时的覆辙。

尽管所有基础动作都已经做到位,但因为后面的高难度动作部分擅自修改的地方太多,节奏和音乐又有些脱节,但20.04也已经是碾压目前已经上场的选手的分数了。她们的圈操,最高分也只有19.24。

比赛场上擅自修改原定的动作是大忌。我刚才的做法之所以成功,只是因为运气好而已。再说,20.04分的分数在凉子学姊的眼里,肯定拿不出手。

回去要做好被责怪的准备了。

我捧着球,重新走回比赛场地,摆好姿势,准备第二轮的表演。

嗯唔……有点心虚,不敢抬头看观众席上凉子学姊的表情。

第二首音乐响起,是日本著名电影作曲家久石让先生的《千寻の华尔兹》

我调整心情,跟随着华尔兹三三拍子的舒缓节奏开始舞动……

*

3

*

与我相反,常年练习空手道的美琴学姊所舍弃的手具是球。

绮罗则没有选择带操。

上午的比赛看完,八组队伍十六个选手,美琴学姊排在第十一名,绮罗排在第五名,我排在第二名,第一名居然是那位找凉子学姊交换出场顺序的茶色头发女孩。

她在演绎带操时展现出的高难度连续旋转惊艳了全场,也牢牢拴住了评委的心,以26.53分的高分弥补了与我总分的分差,更是以0.81的微小差距超越了我的总分。

我们在体育馆附近的西式餐厅吃午饭。

谈起下午的赛前训练,凉子学姊却不建议我和美琴学姊再参加。

“你们两个刚比完赛,调整一下身体状态,晚上跟大家稍微再练习半小时就好。”

“缺两个人,其他三个也没办法训练吧?”我问道。

“……”

“……”

美琴学姊和喵子学姊对视了一眼。

“如果仅仅是赛前训练的话,让凉子顶替三个人的位置配合其他人,也不是做不到喔。”

结果,下午就意外地成了可以自由支配的个人时间。

【下午要不要陪我去逛逛?这周围好玩的地方我不算很陌生噢。】

手机上收到了来自绮罗的短信息。

但我并不是很想去。原定的计划是午休之后,去体育馆看完下半场个人单项赛,找找还有没有值得学习的表演。

{现在不是玩的时候吧?明天还有比赛欸。}

于是,我在手机上打字,这样回复道。

【在你眼里,‘好玩’就是指那种消耗体力的狂欢吗?我明天也要上场好不好,再不济也不会带你去做一些影响状态的事的】

对面不依不饶的样子。

……

好吧。

两个小时后,我和绮罗一起撑着伞,行走在县体育馆附近最繁华的地段。

因为不是假期,人并不算多。绮罗似乎也没有想要闲逛的意思,拉着我径直走进一家美妆护肤类用品专卖店。

“你要买化妆品?”我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和按照色号顺序整齐排列的唇膏问他。

“护肤品。”他指了指远处的一排货架,“这里冬天的风又干又冷,如果不稍微做一点防护措施,到春天就只能顶着难看的、布满细小伤口的脸上场跳舞了喔。”

“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实在不行,化浓一点的舞台妆,不也能遮住一些吗?何必再多花冤枉钱……”我看着货架上几千日元的标价,心中暗暗觉得不妙。

“正因为要化很浓的妆,所以对受伤的皮肤更加不妙啊。搞不好还可能留下一辈子都不容易祛除的坑印、黑斑之类的东西……”

说到底,我以前也从来没有在冬天化过妆。

就算是小时候在幼稚园参加集体演出需要化妆,那也是挑选在盛夏时节。

因此,即便是像绮罗说的那样,每年冬天都被冷风吹伤双颊,也没有那种“日常生活被影响到”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说,我接下来也是要在新体操之路上努力奔跑的人,总该对自己的皮肤负起更多责任来。

可是……呜啊,真的好贵。

要是像以往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还好,被绮罗刚才这么一说,我对于冬天的皮肤保养问题却再也回不到毫不在意的状态了。

“那……我也试试好了。”

我跟着绮罗拿了一瓶一样的。

“如果皮肤已经干涩得没有一点水分,保护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光是保湿还不够,绮罗又带着我挑出一瓶补水的产品。

我拼命控制自己,不去过多在意干瘪的钱包。

最后结账的时候,还差两百日元就可以享受一百日元的优惠。

绮罗很快找到几枚发卡,凑够了账单优惠。

我却坚持直接按照原来的账单结账。

……

“除了这两瓶,你就真的没有别的想买的东西了吗?”购物结束之后,我们坐在暖气十足的饮品店里,绮罗一边喝着覆盆子果茶,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问我。

我摇头。

“有一百日元的优惠哦,错过了不是很可惜吗?”

“没事啦……本来今天下午出来,也没想买东西呀,这两瓶已经算是计划之外的消费了。”我看着绮罗脸上枫红色的精致妆容,忽然想起一个刚才就想问的、重要的问题。

“对了,绮罗啊。”

“嗯?”

“你买这么多酒精、棉花和针筒……是想做什么?”

*

4

*

第二天的出场顺序,和昨天是一样的。

由于今天的团体赛要用到那套好看的橙色紧身衣,昨天没有到场的真一前辈,今天也早早来到旅馆一楼的大厅等候我们。

“早啊,真一君。”

“早。”

“还有谁没到吗?”

“人都齐了。”

“那就出发吧。”

在路人的瞩目下,一群女子高中生(?)、后面跟着一位俊朗的大哥哥,有说有笑地走出了旅馆大门。

“今天话很少呢。”走在身边的小真彩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

“欸,我吗?”

“还在困扰昨天的比赛吗?”

“……也有那个原因在里面吧,但是主要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

“圣风馆高中那个美作绮罗,昨天下午找我去逛街了。”

“美作绮罗……喔,上次运动会见过的那位……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然后我就受他影响,用零花钱买了好多冬天用的护肤品。”

“也不算坏事吧?赛场上看到两个技术差不多的选手,裁判潜意识里一般会更喜欢漂亮的那位噢。”

“嗯……可是,他买完这些,还去药店买了很多针筒、棉花、酒精之类的注射用品。”

小真彩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沉默着等待我的下文。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紧张兮兮地问她。

“吸毒?”

“不是!”

电影看太多了吧?为什么想到针筒就会和吸毒扯上关系啊。

“绮罗他……在给自己注射药物喔。”

“他生病了?可是再严重的病也轮不到他自己给自己注射药物吧?那不是医生的事情吗?”

“是胡子。”

“什么?”

“绮罗他,一个月前就开始出现长胡子的迹象了啊。”

不远处是人行横道,此时的信号灯还没变绿,原本走得比较分散的大家簇拥在马路边。

“……”

“……”

我们停止交流,默默等待人行横道两端的信号灯变成绿色。

不一会儿,大家继续向前,我和小真彩则颇有默契地落后一些,不让大家听到我们的对话。

“所以,是让人变得更像女孩子的药物?”

“嗯。他无法接受长胡子的事实。”

“为什么不试着把胡子刮掉?”

“这个问题我问过他,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回忆起昨天下午,绮罗说起这件事时的表情。

有点坚定,却又给人一种不安全感,茫然地看着桌面上的一滴水珠。

“对于一位醉心于新体操艺术的选手来说,长胡子确实是灾难。”

“但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体吧?!”

走在前面的三枝佳奈有些奇怪地回过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些大声。

小真彩向她摇摇头。

佳奈只好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转过身继续走路。

“你在激动什么呢?”小真彩看着我的眼睛。

“……”

“还是说,你不是激动,是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

“害怕等你长胡子的时候,你也必须像绮罗一样,做出一个选择了。”

“……把胡子剃掉,再用化妆品遮住长胡子的地方,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我喃喃着。

看着我的样子,小真彩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先比完赛吧。”

最终以这个为借口,强行结束了话题。

但我明白小真彩想说什么。

男孩子一旦开始长胡子,其他属于男性的第二性征也会越来越明显。

我和绮罗的发育只是没有小夏他来得早而已。

“等到再怎么也遮掩不住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昨天绮罗提到的这句话,始终徘徊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

5

*

清空自己的思想,让身体在静默中舒展开来。

接下来的两分三十秒,是属于斋京学园新体操部的时刻。

根据秋季大赛的规定,团体比赛可以选择的手具组合只有两种——五球或者十棒。

我们选择的是五球。

喵子前辈和我背靠着背,轻轻地,将各自的右腿抬至头顶。异侧的手臂扣在腿弯的中上部,手掌向外舒张,做出兰指的姿态。

我们向上伸直空闲的一只手,反向拥住一只朱红色的彩球。

小真彩和小未亚则将球放在地上,重心放在左脚,右脚绷直轻点球面。相互面对面地侧身对准舞台;同样伸出另一只手,小真彩手心向上,未亚则反之。

美琴持双球,在我与喵子后方站定。

我们这套动作最大的得分点,应该在于对音乐的诠释与表达。

"讲究故事性,也是吸引评委眼球的好办法。"

早在半个月前,凉子前辈就将我们的表演往故事性的方向设计了。

设计动作,借鉴和模仿,也是我新体操之路的一座大山。

音乐已经准备就绪。

这首曲子名为《Debris》,是由作曲家Berlinist所制作的纯音乐。

伴随着表演开始的电子信号器发出响声,生机勃勃的钢琴重低音伴随着中提琴声,倾斜而出。

喵子学姊向前迈步,与我合抱红球的手一下子松开。

我顺势弯腰,向后倒退,让球在手臂形成的缓坡上一路滚下,最后到达我的掌心,被我抛向高空。

这时候,小真彩和小未亚用脚推来的球已经滚到了我和喵子学姊的脚下。

稳扎稳打的起手动作组。

感受到赛场上彼此的呼吸。

明明已经是晚秋,周围被聚光灯照亮的空气,却给人炽热的触感。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雀跃起来。

紧张也好,忧愁也好,兴奋也好,全部都在这片音符的湖中融化吧。

托住球的手向下滑动,喵子的方向相反,球旋转地停在半空,被身后的美琴学姊优雅地用腿夹住,如同游鱼般下潜,贴在地面。

球已脱手,我和喵子张开双臂,踏着节奏绕圆形进行走位。

下落之前的道具交换,很关键。

器具在半空中的完整组合动作拥有取得高分的可能。

我们仿佛要化身争夺珍珠的鱼人,将湖中的梦幻用肢体语言表现出来。

明快的c大调进入尾声,我们同时探出手去,喵子前辈的手比我略高一筹,并且将球稳稳接入手中。

小提琴的独奏衔接上钢琴最后一个尾音。

做出十分得意的神情,喵子前辈以一套中等的球操动作组,配合与我的手具交换,表达出抢到"珠"的雀跃和惊喜。

到时机了。

球,顺着喵子前辈纤细的手臂向她那浅黄色丝带装饰的脖颈处滚动。

波动的光下,喵子前辈双脚齐肩站立,五指大张,全身呈"大"字形站在台中央。

球在手臂上配合地滚动,柔若无骨的腰肢轻巧地向下弯曲,始终高高扬起的脸颊带着意气风发的微笑,漂亮的大眼睛氤氲着明快的笑意。

在留给评委们最后一瞥后,喵子前辈的头便低了下去,轻轻让球来到了白皙的后颈。

小提琴的上攀音阶没有钢琴的颗粒感,但是尤其适合球操部分的柔美。

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喵子前辈弹跳起来,球飞到半空的同时完成转体,双手一划过两侧,

与此同时,小真彩和小未亚将手中的球抛向高空,以后转体的体势,轻轻转出来。

我左手以球撑地,右臂发力,双腿从异侧伸展开去。

同时,旋转中的喵子前辈单脚点地,双手捧球绷直。她另一条小腿向后弯曲,凭借着惯性缓缓停下,只剩下美琴学姊和我,以卫星之势环绕两侧。

就像是调皮的小男孩挑动而转动不停的蓝色地球仪一般协调,环绕在外,转体在内。 没有失误。

音乐逐渐趋于平缓。

环绕中,双臂环抱双肩,穿着舞鞋的脚轻轻踮高。我扬起头,眼睛紧闭着,做出悲伤的神情。

这个动作也是顺应故事性来演绎的。

忘记掉一切,我只是轻盈地舞动自己的身躯,融化在音乐里,融入到舞台中。

美琴前辈抛出球,后空翻到我的身边。右手接住小未亚传来的球的同时,左手随之将其抛掷空中。

这颗球与小真彩抛出的球在空中相撞,被我高高跃起,搂住。

朝我温和一笑,美琴拍动手中的球,像是湖中的淼淼清波,韵律细微而美丽。

以扣分为主的新体操比赛,掌握各器具的选手在动作结束时,手中必须持有手具。下一组动作,也是险着。

请保佑我们吧,众神明们。

唯美的感觉,是我们所要表达的。

看到我手中的球,喵子前辈的动作幅度大了起来,按照安排表达出吃惊的情绪。

比起前两个乐章,这是最为关键的一部分,是所有团队保分技巧的大头部分。

小真彩,小未亚,美琴,喵子和我,同时后翻,移动到赛场中央。

此时此刻,暮色下的湖面五光十色,水草,鱼儿,都看不清了。

只有五只蓝色的人鱼,嬉戏着,相互开着玩笑,展示自己独特的"珠",湖中的珍宝。

我们展开的,是一幅无忧无虑的水底梦幻童话。

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仿佛无视了摩擦力,美琴双腿劈叉而下,右手出球,身体带动手臂向上划过。

五颗球被我们竞相抛出,在半空中划出几道朱红色的轨迹。

我和美琴同时三步斜跨,纵身跃起,以计算好的角度交错而过。

身在半空,有着说不出的奇妙感受。

目光随着头部的位移扫视全场。

聚精会神的评委们。

面带微笑看着我们表演的凉子前辈。

紧张地抓紧制服裙的三枝。

那位茶色头发的女生。

还有小声讨论着的各位选手们。

突然很想时间暂停。

紧接着,眼角红光一现。

我伸手,捉住下落的球。

可是还没完。

我的头部向下,双腿自然地做好后翻着地的准备。如此贴近地面,我简直可以看清软垫上的每一条纹路。

它们刻在我的记忆中。

越过最后一个长音。

我稳稳落地。

压制住迫不及待的心,我将红球高高举起,转身做出收尾动作。

视线中的大家,都已经完成了。

观众们纷纷发出惊呼。

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到背后。

冒着被扣分的危险,我微微扭头,向身后看去——地上滚落了一颗球,而且还在向赛场外滚动。

本来应该在喵子学姊配合下,以左右手接住两颗球的神绮未亚,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急中生智地,喵子前辈通过旋转再次点地。

虽然神绮未亚失去了平衡,但喵子学姊依然用她的技巧维持住姿势,避免扣分过多。

神绮未亚想去捡那颗滚到场地边缘的球。

“不要去!直接结束。”

我听到喵子学姊严厉的喊声。

神绮未亚停住脚步,勉强回归到正常的动作之中。

最后,她们比所有人晚了两秒左右,完成了收尾动作。当然,小未亚的手里是没有球的。

由于滚动得太远,球到最后都没有被捡起。

如果去捡,扣分会更多吧?

评委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平静中夹杂着惋惜。

我们默默退场。进更衣室,换衣服。

凉子学姊已经坐在更衣室门口的桌椅前等我们了。

没人说话。

我在门口的桌椅旁坐下,等她们换好衣服。

神绮未亚出来得最快。

“没事的。”

听到凉子学姊这样的安慰,她也一句话都没说,而是坐在凉子学姊旁边的椅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哭了。

我想走近,凉子学姊却冲我摇摇头。

……

当我们回到大厅,第五组的比赛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曲目是改编后的《天鹅湖》。

没有走欧美的古典风格,反而是富有活力的青春舞姿。

这支队伍选择的手具是棒,阵型以三角为主进行变化,通过事先约好节点的方式同步着,整齐璀璨,让人眼前一亮。

动作像初生的柳枝,柔韧,又不缺乏力量。

随着音乐的强弱变化,动作难度也起起伏伏。

分数被有力地支撑起来。

虽然比起我们的表演略有不足之处,但最后的大失误……依旧将我们置于危险境地之中。

……

夜幕降临的时刻,大家重新来到会场,听取公布成绩。

"第一名,第五组。"

"第二名,第四组。"

"第三名……"

我们排在第六名。

"你们先回旅馆,我去买点吃的好了。"我自告奋勇去购物。

体育馆外的便利店里,我看到了那位茶色头发的女孩。

“啊,你是凉子她那队的……”

她显然认出了我。

“请多指教。”我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

“你很厉害。”她接过柜台那边递来的热可可,"可以请教一下名字吗?我叫圆子。"

"……"

我不知道该告诉她真名,还是告诉她“须贺兰”这个许久不曾用过的假名。

"明明是凉子的友人,实力也那么强,却连名字也不肯告诉我,真是伤心呢。"

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调侃我。

“……诹访……兰。”

"啊,兰。那我可以叫你小兰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圆子的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还要再努力哦,新体操方面。"

她说完就离开了便利店。

圆子跳跃性极强的对话风格,把我打败了。

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发觉我是男孩子嘛。

不过,这样也好。

本身就不是什么能随便让人知道的事情。

话说,好像错过了绮罗的团体赛。

因为她们的表演就在我们后面,而我们表演完又直接去了更衣室。

我拎着热腾腾的一次性外卖便当,走回旅馆……

我们围桌而坐,吃饭休息。

如果上场的是凉子学姊,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会伤害到小未亚,但却总也忍不住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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