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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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邮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我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新体操部训练场的大门。
虽然假期早已过去,但因为是周末,所以校园里连保洁员都见不到一个。
按照说明书教程,我坐在场地中央的垫子上,把箱子里崭新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种化妆工具分门别类,放入一个黑色的化妆包里。
“总是用葵的化妆品不是很奇怪吗?”
刚开始用这样的理由,却说服不了葵,好像这么做是嫌弃她不卫生一样。
虽然没有这个意思,但……
“葵现在用的这些化妆品,风格也不一定完全适合我吧?”
最终用这句话激发了葵的新想法,结果被她反过来“指导”着,买下了整整一箱的化妆品。
零用钱库存瞬间消耗大半。
这种时候的我,才会开始思念男孩子生活的朴实无华。
将不用的包装纸集中到空纸箱里封好,我小心翼翼地拎着鼓鼓的化妆包,进入更衣室。
因为今天要做的仅仅是周末的常规训练,所以化淡妆即可。
之前一直由葵帮我化妆,她自己那支口红的颜色太鲜艳了,不论手法怎样巧妙,化完妆的效果都不免给人一种用力过猛的既视感。
而现在被我捏在手里的这支口红,以偏肉色的淡粉为主色调。如果非要让现在的我自己动手上妆,这样的颜色还算能够轻松驾驭。
我凑近镜子,咧开嘴唇,从两端的唇角向中间的唇珠轻轻晕染颜色。
不止是嘴唇,眼部、腮部、眉部的妆容也用不着特别鲜艳。
对我来说,化妆最重要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如何亮眼,反倒是要把面部轮廓修饰得更加圆润自然,减少男性的棱角,让整体看上去更加女性化。
虽然此前或多或少做过不少功课,但是真的亲自上阵,难免还有些手忙脚乱。等我佩戴好假发、换上日常训练的紧身衣与半鞋,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
即便如此,距离约定好的集合时间也还有充裕的一个多小时。
今天来得这么早,不仅仅是为了尝试完全靠自己化妆,更是因为有新的训练方式需要探索和实践。
说是新的训练方式,其实更像是一种训练心态的调整:
人们在训练肢体动作的时候,往往喜欢对着镜子反复纠正自己出现的失误,直到看着镜子能够标准地做完一整套后,就以为自己合格了。
但实际情况是,如果立马撤掉镜子,让这个人再做一遍,大多数动作又会开始变形、走样。
通俗地说,就是“依赖镜子去记动作”并不靠谱,真正的高手习惯通过身体各个关节的感受以及肌肉的直观反馈来记忆,只有这样,才能面对观众完全还原出面对镜子练习时的姿态。
一直以来,我的练习方式都是前者,所以那种“一个动作反复出问题”的困扰,也经常出现在我的训练中。
为此也没少挨过凉子学姊的批评。
简单的热身之后,我将摄像机架设在没有镜子的墙角,面对镜头站好。
几秒后,音乐响起,我的身体随音乐开始律动。
……
果然不出所料。昨天下午被凉子学姊纠正了很多遍的几个重难点,在摄像机的记录下,重新暴露出大大小小的问题。
我捧着摄像机来回慢放,陷入了思考。
解决的方法是,先对着镜子纠正刚才没有做到位的动作,但只给自己三次机会。
第四次,就要凭借刚才的记忆,不看镜子做动作。
直到面对摄像机录下的动作也能和面对镜子时做得一样到位的时候,这组技巧才算合格。
事实证明这样的方式很有成效。
我满意地放下手具,拿着毛巾坐在场地边缘休息。
“又是这么早到,兰。”训练场的大门被“吱”地打开,进来的是金黄色卷发的少女,三枝佳奈。
“早安,佳奈。”
“这是什么?”
“摄像机,辅助练习用的。”
“电视柜里不是有一台吗,为什么还自己带一个来?”佳奈绕着我带来的摄像机看了几眼,有些奇怪。
“因为是私人练习啦,如果把公用的那台电池耗光,会影响凉子学姊安排的吧?”
佳奈想了想,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会儿。
“怎么啦?”我注意到她的目光。
“没什么……不用在意。”佳奈说完,拎着包进入了更衣室。
作为社团经理人的佳奈已经到了,其他人应该也马上就来。
我调匀呼吸,开始放松四肢与小腹的肌肉,开始为下一轮的集体训练做准备。
背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我倏地回头,看到佳奈同学,从更衣室的门后露出半个身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嗯?”
她没有回应我的疑问,只是朝我笑了笑,然后彻底拉上了更衣室的门。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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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这个波浪,臂弯,慢。"
"兰把眼睛闭上,后颈慢了,集中在半个拍子里抬起来。"
……
"秋季大赛的竞技舞台上会有功率很强的聚光灯。兰的位置比较特殊,如果有必要的话,这里可以闭上眼,强光下睁着眼睛很容易影响判断。"
我不禁心中一凛——
这个细节提醒得相当及时。
之前取得男性参赛资格的特殊资格赛中,我正是被头顶的聚光灯干扰了视线,没有接住带柄,导致巨大的失分。
其实这几年,好的舞台早就使用柔光灯替代硬光灯,但规格不够高的比赛依然不一定。
凉子学姊的强大不仅暗含于对动作技巧的呈现上,更体现在丰富的舞台经验中。
虽然自己从未上场比赛,但因为有一个世界级选手的姐姐桐生茜,凉子学姊见过的大场面当然不少。
这就是新体操部的大家与凉子学姊的差距所在。
尽管这次所要参加的秋季大赛Leon
Cup并不归类于职业比赛,规格也不算特别高,属于这一带高中社团之间的切磋交流,但仍不乏高手出现。
她们就是我短期内要挑战的目标。
让我沉重的心情有所缓解的,是凉子学姊对我特殊的训练态度。
所有人里,渐渐只有我被纠正的次数最少,而且被指出的问题也更细节。
但恰恰相反,如果我不小心犯了基础性的错误,则会受到凉子学姊比对其他人更严厉的指责:
“比其他人花更多时间私下训练,这些努力的效果在哪里?”
“在简单的地方重复徘徊,是在拿自己宝贵的精力开玩笑吗?”
“调动你的肢体前,麻烦请先过过脑子。新体操不是跑步。”
这样的话,会毫不留情地当众抛在我身上。有时候美琴学姊都有些看不下去。但作为当事人的我,虽然刚开始恨不得马上出去,但到后来也只是有点脸红,仅此而已。
不是因为我的脸皮被磨炼得更厚了,而是因为凉子学姊指出的问题从来都是一针见血,全力以赴去消化纠正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余时间去想七想八?
今天的状态还可以,几乎没有被学姊严厉批评。再加上开发了新的训练方式,很多看不到镜子的抬头、扭头动作,做起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不再依赖镜子之后,我甚至可以分出更多精力去关注手具的变化。
与不断切换、暂停的背景音乐相反,我们的训练如火如荼,进行得相当流畅。
然而,凉子学姊越是对我们用心,有关她的一些事情反而越是让人觉得在意。
明明是这样一位优秀负责的部长,为什么那天下午的祈福,离开得那么干脆……
沼子学姊也说,她认识的白凤院凉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用事。
……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照亮训练场的木地板。
尽管身体筋疲力尽,精神却兴奋活跃。我在窗边做出几个舒展动作,为今天的训练划下句号。
“辛苦了。”
回头一看,是同样额头见汗的小真彩。
“今晚……”我接过小真彩递来的水壶,向她抛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嗯。”小真彩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悄悄塞给我一张字条。
等我在更衣室里换回男装,夜幕已经降临。
训练场里的大家都已经离开了。
如果换作平时,我会和佳奈结伴回去。但今天,我找了个借口,没有让她等我。
展开手中的字条,小真彩龙飞凤舞的字体组成一个地址。
我按照字条上的提示,买票坐电车,进入两站外的步行街。
街角34号,是一家名为“猫之咖啡馆”的主题咖啡店。
把趴在门口晒太阳的橘猫轻轻搬到旁边的椅子上,我推开门,耳边漾起风铃的脆响。
小真彩已经坐在角落的位置等我,面前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
“淰之助回邮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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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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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结束前的那次寺庙祈福,因为凉子前辈的缺席而变得不完整。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沼子学姊试图偷袭凉子学姊的场景出现。
她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凉子学姊在重要的集体活动中没有顾全大局的谴责。
但凉子学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反而对新体操部的一切事情都更加上心了。
就好像是在通过这种行动告诉大家:“那天的缺席,我另有苦衷。”
如果凉子学姊真的是个不负责任的部长,那不管她怎样任性,我们作为部员,只要继续做好分内的事,在新学期递交退部申请书,选择离开就行了。
但问题在于,凉子学姊并不是那样的人。
能让她逃避亲自组织的祈福活动、做出那样让大家担心的行为,一定是某些事情触及了心中的痛处。
没人知道怎么开口去问。包括沼子学姊。
白凤院凉子对于内心的秘密隐藏得有多深,想想第一次合宿时,她撞见我们正在讨论她私事时的那副模样,就能明白——
如果不是我后来追上去多嘴,或许,连生气的情绪都不会泄露出一丝一毫吧。
始终那么优雅、从容,刚认识凉子学姊的时候,或许会信以为真。但久了之后才会发现,那些只是用来掩饰心中真实情绪的精致面具。
想要知道学姊究竟是怎么想的,问她本人略显唐突,剩下的办法就是向方丈打听出那一晚,他究竟和她讨论了些什么。
然而那些内容对于天羽寺而言,属于施主的隐私。
方丈虽然和六条真彩有生理意义上的血缘关系,但对于天羽寺而言,六条真彩依旧算是外人。
所以,当六条真彩向爷爷询问时,得到的只有“无可奉告”的答复。
好在方丈的弟子淰之助有办法从师父口中问到这些东西。
从小真彩那里要来邮箱地址,我尝试着联系他。可他说什么都不敢帮这个忙。
“随意泄露施主的谈话内容,被师父知道了,是要重重责罚的!”
“亲爱的诹访君,这么重大的事情,小僧真的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啊!”
邮件里回复我的语气相当无辜且无奈。
最后还是换成小真彩本人出面,拨通了淰之助的手机号码:“如果肯冒冒险的话,不久之后的元旦节可能就不像今年的那么忙咯。”
电话那头似乎很激动。
小真彩抿着嘴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一对好看的半月。她把手机拿到我面前,摁开了免提键。
那时的淰之助,真的是十分激动。
只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滔滔不绝:“虽然没有和真彩小姐一样读上高中,但作为同龄人,小僧非常理解小姐和诹访君想要帮助前辈的心情。既然真彩小姐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僧再不尽力一试,反倒显得像老头子一样冥顽不灵……”
经历了这种种波折,最后才有了今天下午在咖啡店里的秘密聚会。
小真彩打开笔记本电脑,显示出淰之助发来的重要邮件。
【“究竟是什么让施主如此抵触天羽寺的佛道?一般人如果忌讳这些,早在一开始就不会选择来参拜吧?”
方丈向白凤院施主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白凤院施主说:“适才参观贵庙时,没有找到供奉天皇的神位,所以才留到最后,想向方丈先生确认,天羽寺在对待‘天皇是最高神’的宗教问题上,究竟站在怎样的立场。”
对于这种原则性问题,方丈当然只能实话实讲:“天羽寺的佛教承自中式佛教,和日式佛教不同,不以天皇作为最高神来供奉。”
……
至于为什么在这个年代还有人如此对天皇的宗教地位如此较真,方丈后来给出的判断是:白凤院家族或许是某个名门大族的分支,至今保留着纯净的信仰。】
邮件的内容与我们之前海岛合宿时,从沼子学姊口中了解到的信息恰好吻合。
然而狮子堂家根本没有那么强烈的、对天皇的信仰。狮子堂家对天皇武士道的态度,从来都是十分理智的,至少我们平时在与沼子学姊的相处中,根本看不出端倪。
我们离开咖啡馆,试着约沼子学姊见面。沼子学姊正在家里准备下周学生会的发言资料,可能要忙到深夜。
周末时间宝贵,我们找了个地方,一边完成学校的课业,一边等待沼子学姊的到来。
……
看完邮件,沼子学姊被勾起一段儿时回忆。
那是一次以宗家“桐生”为名义号召的家族社交宴会。就是那次宴会,让沼子有机会见了一回白凤院家族的本家宅邸。
具体细节,沼子学姊不愿意向我们透露太多,但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一进入门厅,就能看见赞颂天皇功德的祭文以书法作品的形式,悬挂在引人注目的墙体上。
紧靠着书法的正下方,摆放着一张颇有年代感的案几,几上供奉一把陈旧的武士刀。刀鞘上隐约可见铭有“御敕忠坚神武勇士桐生柊吾胄刀”的字样。
这把长达四尺半的黑色太刀,虽然常常有佣人负责擦拭,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却因为年代久远,难免有所生锈。
当时的狮子堂家偏偏有个年幼的后辈不知好歹地指着那把武士刀,大声说了一句“怎么生锈了”之类意思的话。这个孩子当场就被白凤院家的家仆客气地请出宅邸,转移到后花园和管家们一起用餐。
这还是看在狮子堂德高望重的家主面子上,才没有将他直接送出大院。
几分钟后,这件事情传进狮子堂家家主的耳朵里,那位孩子的母亲就也被家主以“教子无方”为由,请去了后花园。
尽管是狮子堂家一件再小不过的丑事,却足以映射出武士道礼仪在白凤院家禁脔般的地位。
“如今做事十分低调的白凤院家,是一个典型的旧武士家族。”
听完沼子学姊的描述,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
实际上,在白凤院家和狮子堂家还没有分裂的幕府时期,,整个桐生家族都是远近闻名的武士世家,忠心耿耿为天皇效命、团结一致对外发展。直到幕府政权剧变乃至明治维新时期,家族的次子因为思想上的分歧和兄长决裂,才演变成如今的狮子堂家族。
这些都是沼子学姊家里人要求她熟记的家史,并没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而我们基于这些事实,又对白凤院家族的现状进行了合理的推测。
或许,那位长子在弟弟离开后始终恪守古训,和顺应明治维新潮流的狮子堂家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儿时的白凤院茜和白凤院凉子,虽然和沼子经常玩在一起,但两家人对她们进行的思想教育差别巨大。狮子堂家教给沼子学姊的,是几乎完全西化的现代处世思想;白凤院家虽然也积极学习西方价值观的先进之处,但这些新东西始终建立在“忠诚恪守传统武士道”的基础之上,相当于是一种“旧体新用”。
这样的价值观在白凤院姐妹的心中发酵这么多年,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没人猜得透。
深夜的电车站,刚下班的人依然很多。潮湿的空气包围狭窄的站台,其中熙熙攘攘的人流搅拌着路边摊关东煮独特的香味。
“谢谢学姊告诉我们这些。”
在前辈与我们告别、登上电车之前,我向她鞠了一躬,郑重地道谢。
“不,今晚应该是我谢谢你们。”
沼子学姊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睛里,从未有过的落寞一晃而逝。
“一直到发生寺庙那件事之前,我都自以为很了解她们。但茜三年前就……永远离开了,至于凉子,原来自始至终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值得信任的、能够在校园里密切合作的伙伴而已。淰之助那封邮件,多少让我明白了一些原因。”
电车的车门缓缓关闭,斩断车厢内暖黄色的灯光,吞没了沼子学姊那张苦笑的脸。
我不禁想起曾经看过的那张三个人的童年合照。
在照片拍下的那一刻,三人心中所思考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呢?
身为日本人,我当然不可能不清楚武士道意味着什么。那是大和民族的重要传统文化之一,宣扬的是不容亵渎的尊严与荣耀。
为了尊严与荣耀,哪怕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在古代,每一位合格的日本武士,都在为信仰而活。他们吃苦耐劳,武艺高强,能够忍受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巨大精神压力和肉体压力。
为了天皇,他们能够去做任何事情。
作为一种文化观念,武士道有它的可取之处,也有它值得被改进的地方。
合理诠释武士道文化,能让人变得坚毅,有所担当,但若盲目信奉某些好战分子鼓吹的武士道精神,人只会变得极端、愚忠且不可理喻。
日本有一座专门用来参拜二战时期军人的神社,迄今为止还饱受国内外争议。然而一些盲目信奉武士道的参拜者对它的确抱有憧憬的态度。
这就是过于极端的武士道对现代社会产生影响的典型现象之一。
我把小真彩送到她家的公寓楼下。
“凉子学姊她……”
我看着小真彩,不知道怎样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
“希望别陷得太深才好。”小真彩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白凤院家怎样,一定不能让凉子学姊再这样遮遮掩掩下去。”路灯下,我怀着坚定的心情,如此说道。
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我怎么也忘不掉凉子学姊望向大日钊山那座“主角逼反派剖腹自尽”的山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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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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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他人桎梏的根源,就永远无法帮人脱离窘境。
这也是凉子学姊在合宿的最后一天晚上,为什么会冷冷地甩开我手的最大原因——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看懂凉子学姊的困境,就跟她大言不惭地谈“可惜”,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凉子的怒火,并非诞生于我触碰她不可触碰的禁忌话题,而是我那种“什么都不知道,但就是想让你振作起来”的幼稚态度,让她感到不适。
那天晚上我追过去的行为,不但没有帮凉子学姊解决任何问题,反而给她添了不少堵。
以前一直奇怪,学姊为什么习惯于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但这其实仅仅是武士道家族的一个简单的家训——
“要不动声色吃下千斤苦,担住万吨责”,否则就不配做天皇最得意的子民。
站在这个角度,去回想凉子学姊以往的做事风格,的确很像幕府时代的日本武士。
成熟、果断,藏得极深。
说到底,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揣测而已。如果学姊自己不肯敞开心扉,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更别想去重新提起鼓舞她出赛的事情。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想要打开一个武士的心,就必须在他最擅长的领域让他心服口服。”
这是下午在“猫之咖啡馆”里,对日本武士道的历史有一定了解的六条真彩所提出的理论。
“只不过,电影里用的是武士刀,对凉子学姊……用新体操就可以了。”
乍一看,这和我与凉子学姊立下的约定倒是不谋而合:
“等凉子学姊认同我可以成为你的竞争对手、让你觉得跟我较量应该很有意思的时候——”
“能不能请你在大赛上同我一决胜负呢?”
在合宿时的海岛别墅里,那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如今回想起来,倒更像是可怜的后辈为了让前辈消除对自己先前无礼行为的成见,急中生智憋出的俏皮话。
尽管那话本身是真的,在那之后也一直有在为了实现而努力,但心中一直有一个潜意识在告诉自己:
“只要努力的样子被新体操部的各位看到,最后即便达不到凉子学姊的高度,也算遵守了诺言吧?”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却比以往都要深刻地意识到,如果真的想要在未来某天亲眼见识凉子学姊的表演,就必须成为让她重视的对手。
不是“也许”,而是“必须”。
根本目的变得完全不同起来。
在此之前,约定本身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个约定“让凉子学姊原谅我了”。
但是现在,如果没能完成那个约定……
我不知道凉子学姊什么时候才会再遇到一个人,真心实意希望她敞开心扉,而且强大到能够让她敞开心扉。
或许一辈子都碰不到了。
那么,凉子学姊精彩绝伦的竞技表演,就有可能一辈子被锁在沼子学姊那张旧光盘里,无法再现世间了。
如果我只是一个自诩讨前辈喜欢的后辈,那么保持现状就好,无可厚非。
但如果我真心喜欢凉子学姊的表演,希望她变得更好,那么——
从现在起,就请把“约定”本身,当成重点。
……
想法很好,却谈何容易?
这种时候,与其去猜未来如何,倒不如像个幕府时代的日本武士一样埋头苦干,拼命去争取想要的东西。
不知何时,我已怀着一天的疲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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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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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份的Leon Cup比赛如期而至。
“这次,请假的事要帮忙吗?”早在一周前的某次社团活动上,沼子学姊就已经这样问过我。
然而,即使这次又依靠学姊在学校里的关系蒙混过关,在程序上瞒过了小梨香老师,那么下次、下下次呢?
以“二年级生须贺兰”的名义多次请假,这在谁面前都说得通;但恰恰相反,“一年级生诹访兰丸”却因为某些连班主任都不清楚的原因,经常“合理”地请假缺席。
而且,请假的时间恰好和新体操部请假的时间完全吻合。
日子久了,班主任完全有理由起疑心吧?
而且,班里的同学也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最可怕的是,如果哪天开家长会的时候,小梨香老师跟妈妈问起这件事,到时候又该怎么解释呢?
事情如果被妈妈闹大,责任最终只会落到作为学生会长、却巧用职权暗箱操作的沼子学姊身上。
“我在学校的形象倒是其次,总是做这种事……对学姊的风险太大了。”
“……”
“……”
那一刻,我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沼子学姊和凉子学姊却都没有说话。
我来回看着她们两个,严肃地说:“这次,我想在小梨香老师面前,堂堂正正把这件事情解决。”
在沼子学姊复杂的目光里,我从凉子学姊手中要来那张《社团校外活动专用请假表》,郑重其事地划掉了“须贺兰”,把“诹访兰丸”以及所属班级写在了下面。
“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和须贺兰的形象联系起来,真的不会后悔吗?”凉子学姊忽然又露出她那惯有的艳丽微笑,慵懒地靠在学生会室的沙发旁边,饶有兴致地向我发问。
“不后悔。”
我回望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
学姊的眼睛一如既往,如同蓝宝石般美丽、澄澈,更深之处却还有一些神秘的情绪,那是现在的我尚且看不懂的东西,但其中一定有一丝困惑一闪而过。
那一丝困惑被我感受到了。
凉子学姊现在,也开始想要看清我的想法了。
……
结果,在凉子学姊把那份请假表提交给小梨香老师的当天,我就被班主任在放学时间约进了教职员办公室。
“人家新体操社团的女孩子参赛,你一个无关人员怎么也要跟着去呀?”
小梨香老师在我面前找出那份名单,把纸张晃得哗哗响。
“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男老师就调侃着打趣:“多半是女朋友在里面,想陪着人家去比赛吧?”
被男老师这么一提醒,包括小梨香老师在内的几个教职员,纷纷露出一种无奈的、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才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那个……小梨香老师,不是这样的!”我拼命逼着自己开口。
既然已经选择面对,那就要把该解释的好好解释清楚。
哪怕再奇怪也是一样。
小梨香老师听到我还有话说,神情终于恢复了正常:“不是这个原因就好。如果拿出的是这种理由,我是不会允许你错过学校的课业,跑去谈情说爱的喔。”
“我……”
我环顾四周,明明已经放学很久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教职员留在办公室啊?而且,由于刚才那位男老师的插科打诨,周围这群老师表面上板着一张张脸在做自己的事,实际上都竖好了耳朵,在等我这里说出下文好吗!
“你?”小梨香老师有些催促意味地逼我开口。
“我要作为选手,和她们参加那个新体操县级比赛。”
一股脑说出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放完了气的气球,差点瘫软在地上。
教职员办公室的一角,陷入了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因为坚决不相信男孩子也能参加这种比赛,此时正在组织社团活动的新体操部部长——白凤院凉子,也被叫到了这里。
凉子学姊又花了不少时间,向小梨香老师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让她终于意识到两件事实——
第一,诹访兰丸是新体操部的正式部员,而且是首发表演阵容的重要成员之一。
第二,诹访兰丸参加“Master杯”,是完全符合学校乃至比赛规定的行为。
凉子学姊拉着我离开教职员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没有一点声音。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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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往赛场的日子,一切都很顺利——
妈妈又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家里化好妆、整理好自己的穿戴再出门,而不用麻烦葵。
要知道,葵可没有请假,今天属于正常的上学日。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只可惜天气实在不怎么样。
斋京学园新体操部,与地理位置相隔不远的“圣风馆高中新体操部”决定展开交通上的合作——同租一辆大巴车前往邻县的体育馆,参加秋季大赛。
明明早已过了雨季,却偏偏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下雪。
雪不大,不足以让这座小镇银装素裹,却足够让它成为一台开启冷冻模式的小冰箱。
我一手拖着行李,一手在风中控制着雨伞,不让细密而倾斜的雪片打湿黑色的丝袜和格子制服裙。
趁着风小了点,我抬高雨伞,偷偷从伞下打量了一眼头顶深灰色的云朵,幽幽地叹了口气。
叹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天气——
我的班主任,同时也担任着新体操部顾问教师一职的藤村梨香子,此时此刻正拿着本子,和另一位来自圣风馆高中的领队老师站在遮雨棚下,为登车人员做详细的登记。
我小心地收起雨伞,解开脖子上埋了好几圈的针织围巾,红着脸走上前。
打扮成女子力满满的样子参加新体操比赛,这个秘密本来被新体操部的大家保护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个长辈知道。
今天却在小梨香老师这里率先告破。
我摘下手套,向她递交参赛相关证件,手很快冻得发红。
递交的证件里,还包括那张“允许男子参加女子新体操比赛”的特殊证明。
小梨香老师接过那一沓东西,翻来覆去对着照片看了半天,又抬头开始端详我。
今天的我,没有佩戴假发,也就是“须贺兰”惯用的那条长长的马尾辫。
我在今年四月份,新学期开始时,误打误撞加入了新体操部。
从那以后就没再剪过头发,充其量只是让葵帮忙稍作修整。
本来就不短的头发,此时因为重力的缘故,柔软地垂下来。
这就导致我现在穿着女生制服化完妆之后,即使不佩戴假发,看起来也像是个头发剪太短的女孩子。
“你真的是诹访兰丸?”结果,小梨香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确认我的身份。
“是我,老师。”我的声音细若游丝,脸上烫得快要冒出蒸汽。
明明现在是女装打扮,用那种偏纤细的女生嗓音说话比较自然,但为了向小梨香老师证明身份,我又必须用本来的声音说话。
听到我发出男声,旁边那位圣风馆高中的领队老师也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是男孩子?那应该认识美作同学吧?”
我连忙点头。
“美作同学是?”小梨香老师有些跟不上我们的对话。
“我们圣风馆这边的一位选手,也是男生。”
“……”
“……”
“可以告诉我,你这样已经多久了吗?小兰同学。”
接受了现实之后的小梨香老师,开始用一种耐心的、开导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了。
“这种事回头再说不好吗?还是先让他上车吧!你看他冷成什么样子。影响比赛状态怎么办?”圣风馆高中的领队老师看不惯小梨香老师的态度,忍不住替我解围。
“那你先安心比赛,参赛完记得主动来找我。”
小梨香老师的话音还没落,我便向圣风馆高中的那位领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飞也似地逃进大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