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醒来的时候,头还是有些昏沉。但因为近来几天都不算休息得很好,所以五脏六腑反而因为这几个小时的醉眠而感到舒适。
竹帘拉开了一半,让夕阳得以洒满我所在的小出租屋。偶尔有鸟鸣乘着窗外的鲜风传入耳畔。
屋内的装潢很简约,不说古色古香的书桌,就连摆在上面的闹钟、笔筒这样的小物件,也是气质统一的木质复古风。
床上也没有抱枕玩偶之类的东西,而是简单的、散发着幽香的竹枕竹席。
身上盖的薄棉被装饰着灰白色的水墨画图案。
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属于这间出租屋主人的痕迹,或许也只有被子上残留的檀香了吧……
这种味道我只在小真彩身上闻到过。顿时有些面颊发烧。
从床上坐起,探头望向窗外。
不算熟悉的街景,但有模糊的印象。当初读国中的时候参加斋京学园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我负责的正是这一带。
总之,我大概明白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了。
“兰。”
听到我起身的动静,房门被拉开,新体操部的大家都在。
“会头晕吗?”凉子学姊向我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太阳穴。
我注意到小真彩作为房间的主人,却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我。
又看到喵子学姊一脸愠色还没完全消失。
小真彩不会是因为偷偷拉我喝酒,被学姊们责怪了吧?
“啊,谢谢学姊,我没事的。”想到这里,我连忙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还是有点晕,好在我的平衡感足以应对这样的状况。
“但是,把真一君和各位学姊晾在招待席上,自己跑去做别的事情,这太失礼了。我应该向各位道歉才对。”
我向房间里的学姊们弯腰道歉。
“兰你不用道歉。”门口的小真彩忽然开口,“是我做了幼稚的事情。”
平时如同人偶般白皙的、做什么事都一副淡然恬静样子的脸,此时却因为主动承认过失而写满了愧疚。
凉子学姊打量了我一会儿,又扭头看了看门口的小真彩,忽地微笑起来:“刚才的事,你们明白就好,不过现在,小真彩……”
“在。”
小真彩忙直起身子,来到凉子学姊面前。
“作为灌醉小兰的惩罚,现在由你来负责向小兰转述我们刚才制订的计划。”
……
概括地说,计划就是第二次集体外出活动。为期两天,地点是青森县的大日钊山。
等等,这熟悉的地名是怎么回事?
小真彩家的寺庙,就在那个地方吧?
“这回算是集体旅行,和上次的合宿有所不同噢。”
“没有包含新体操训练的环节在内。”
“最近新体操部发生了不少事情,小兰你又喝了酒,好好利用这两天调整状态,在寺庙里为新体操部的未来祈福吧。”
“尤其是一年级生,既然小兰都选择说出真相了,你们也要好好调整心态,为马上到来的比赛做准备。”喵子学姊下达了最高指令。
令人觉得过意不去的,其实还是一件无法磨灭的事实——大家变得这么尴尬是因为我。
*
2
*
由于当天下午,小真彩就已经和远在青森的爷爷取得联系、安排好了相关事宜,所以我们次日就能出发。
我们计划在机场集合,乘坐喵子学姊家的私人飞机前往青森,然后坐面包车前往大日钊山景区。
“只差未亚没有到了。”斋京学园新体操部的经理人——三枝佳奈“啪”地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向凉子学姊汇报,“离集合时间已经过十分钟了,电话也打不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吗?”
“不然去她家问问情况吧?”美琴学姊提议。
“不行,再过十分钟必须出发。这架飞机今天还有别的行程安排,没法等太久。”喵子学姊严肃地说。
“等一下,她打过来了!”佳奈忽然掏出震动的手机,选择接听来电。
原来,神绮未亚同学的远方亲戚在乡下逝世,昨晚她就连夜跟家人回老家参加葬礼了。
“至少发个短信吧?这简直是先斩后奏不是吗?”对着电话,佳奈恼火地发出责问。
电话那头不知解释了些什么。
佳奈还想再说,却看见凉子学姊摇了摇头:“知道她安全就可以了。”
“也许是关系比较好的远方亲戚呢?”我想替小未亚开脱。
“如果潜意识里想要退却,很多事情都能成为不错的理由。谁知道呢?”凉子学姊看着远方棉花般柔软的浮云,淡淡地留下这句话,率先登上了飞机。
“走吧,来不及了。”喵子学姊拉了我一下。
我们连忙跟上。
微凉的秋风灌进袖口,卷起最早归土的一批枯叶。
我想,此时此刻的新体操部,也在迎来属于它的秋天。虽然秋天是硕果初成的季节,却因为盛夏的浮躁渐渐褪去,若有若无地暴露出一些更加细腻的问题。
……
飞机抵达青森机场后,进山还需要大约一个小时。
小真彩约好的熟人已经在此等候了。
“哈哈哈,真彩啊,带着同学回来玩吗?”还没等我们走出机场大楼,远处就传来爽朗的笑声。定睛一看,那人皮肤被晒得黝黑,是个留着精干短发的中年人。
“小林叔。”
小林叔是真彩在大日钊山山脚下镇子里的熟人——是真彩的奶奶杂货铺的常客,大约四十多岁,从事大日钊山景区的物流运输工作。
“唷,这么多美女。看来山上那帮小僧有苦头吃了。”小林叔一边调侃着,一边帮我们把行李塞进车后箱。
“麻烦您了。”凉子学姊代表社团向小林叔致谢后,我们便纷纷登上面包车。
因为经常进出景区,所以小林叔一路上格外健谈。就连小真彩儿时在小镇里发生的不少趣事,也都被他当成好玩的事情抖出来。
“啊,小真彩……曾经为了盆景,把男孩子打出了鼻血吗?”
“盆景被那孩子用剪刀剪下不少新长出的枝叶,比那孩子要更可怜吧?”小真彩坐在副驾驶头也不回,用轻柔的语气说出了理直气壮的辩护词。
“哈哈哈哈,这才是真彩的作风嘛。”小林叔发出洪亮的笑声,打圆场道。
浑身充斥着自然宁静的气息、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小真彩,对“弱小生命被无故伤害”这样的事情,是有很大抵触情绪的。
*
3
*
初秋的大日钊山,入眼是一望无际的混交林海。
绿色的阔叶林还没来得及凋叶,枫树却已经变得火红,海拔更高的地方则是挺拔的松柏针叶林。
它们为大日钊山披上了一层红绿相间的长袍,作为银装素裹之前的最后一次盛装打扮。
面包车沿着盘山公路向景区深处开进,旁边的林子里偶尔还会出现一两只小鹿,引得前面后面的车里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尖叫。
哪怕尖叫声把这些朴实的小鹿立刻吓走,等到它们下一次出现的时候,这些小孩依旧会叫出声来,循环往复。
“游人相当多呢。”喵子学姊望着窗外时不时掠过的民俗和私家车泊车场,不由得感慨。
“香火也很旺吧?那座天羽寺。”凉子学姊问。
“这几年也不算太多,毕竟六条先生有特地联系景区,限时开放通往寺庙的那条公路啊。”
“那不就……自断财路了吗?”坐在后排的佳奈有些不解。
“几年前政府通知要在这里开发旅游区,爷爷就决定这么做了。只有旅游淡季的清晨才有机会入寺参拜,”小真彩看着窗外的风景,“毕竟,天羽寺需要的不是景区游客的香火钱,而是真正需要佛祖帮助者的诚心。这是爷爷告诉我的原话。”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天羽寺每年反而有更多高人慕名拜访啊。别看每年开放时间就那一点,每次开放都不会出现无人拜谒的情况。”开着车的小林叔把一张光碟塞进车载音箱,车厢里顿时弥漫开令人昏昏欲睡的老歌曲调。
大日钊山分成前山与后山,天羽寺便坐落于后山山腰的枫叶林谷中。政府开发的旅游景区仅限于前山,后山则被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区进行了封锁管制,这更让非开放时间的天羽寺成为一片无人喧哗的净土。
此时临近中午,我们打算先去镇子里拜访小真彩的奶奶,稍作休息,下午登山。
……
“奶奶说,你面相最善,会有佛缘。”
幽静的山间石板路上铺满枫叶,远方时有飞鸟鸣涧。小真彩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旁边,悄悄对我说道。
“小真彩的奶奶不但身体硬朗,还会看人面相?”我惊奇地睁大眼睛。
只是短短一个中午的相处,依靠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大概是直觉吧。”
“诶?”
“与其说奶奶她会看面相,不如说是直觉很准确呢。”
“但是,我这回没有打扮成须贺兰呀,你们不论哪一个,光看外表都要比我温柔得多吧?”
扯了扯衣角,我真是哭笑不得。
“兰姊姊喜欢这里吗?”小真彩忽然换了个话题。
“这么美的景色,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呢?”我站在石阶之上,向后眺望。
山下的小镇镶嵌在随风飘摇的林海中,古老而壮美。凉子学姊、喵子学姊走在远处,一边登山一边聊着什么;佳奈和美琴学姊则落在最后面,正在用单反相机拍摄地上的绿植。
大日钊山面积广大,这个时候的游人也并不多,置身山中很难碰见几个。
“不是那种喜欢。”小真彩摇了摇头,“你看,两位学姊虽然置身山中,思绪却在口中的话题里徘徊。三枝和美琴学姊更关注的是镜头里的美,而不是被她们所拍摄的自然万物本身之美。”
“……”
“如果让兰姊姊放弃思考有关世俗的一切,独自投入这片山林中,兰姊姊会觉得寂寞吗?”
“……”
会寂寞吗?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无法回答。
“哎!哎!”由于我和小真彩驻足原地,本来就相距不远的两位学姊很快便跟了上来。
“他们说这里曾经被用作电影拍摄的取景地,我没记错吧?”喵子学姊兴致高涨地问。
“是有这样的事,但具体是哪部电影,我不太关注这些。”小真彩有些抱歉地笑笑。
“……”
“应该是山下雄一导演的作品《黄发》。”我望着远处云朵下的山峰,忽然想起来。
“欸?小兰知道吗?”
“因为最近的新体操比赛有选手用到《黄发》里的电影配乐,印象很深刻,找音乐的时候顺便就把电影给看了。”
我把那座山峰指给她们看:“仙人指路,岩石中间的裂缝里有一棵松树。主角就是在那棵松树所在的裂岩之上,亲手逼迫他宿命中的敌人剖腹自尽。”
身边的凉子学姊忽然有些呼吸急促。
“怎么了?”喵子学姊问。”
“没什么。应该会是一部很有意义的电影。”凉子学姊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
其实,如果提前知道电影的内容,我其实并不会花太多时间把它全部看完。拿美丽的自然风景去做血腥杀戮的遮羞布,我不喜欢这样的拍法。倒不如说,整部电影里所宣传的那种偏执的荣辱观和复仇观,都让我觉得很难感同身受。
凉子学姊对这样的电影很有共鸣吗?
“小真彩。”
走在我前面的六条真彩同学,听到我的呼唤回过头来。
“不会觉得寂寞,而且会很幸福吧。”
结合刚才的思考,酝酿了很久之后,我对六条真彩的问题作出了迟到的答复。
小真彩的眼神如山泉般幽邃。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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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山涉水远道而来,辛苦各位施主。”
黄昏时分,我们已经深入大日钊山,站在了后山天羽寺的山门之前。
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身黄褐色衣裤的青年沙弥,年龄大约比我们大上两三岁。他在这里等候我们已久了。
看到穿着白色裙装的小真彩,沙弥原本有些拘谨的神色顿时放松几分。
“这位是天羽寺的沙弥,淰之助。淰之助是爷爷的亲传弟子,从小和我一起玩的朋友。”
小真彩向我们介绍这位光头青年。
“这几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说明过的,新体操部的学校同学。”
我们纷纷向淰之助打招呼。
“这位施主……可是未露本相?”
看到唯一穿着男装的我,淰之助有些好奇。
“什么是‘未露本相’?”我扭头问小真彩。
“诹访兰丸君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并非女扮男装喔。”小真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通过回答淰之助,解开了所有人的疑问。
大家顿时笑成一团。
淰之助皱眉打量了我半天,原本就不好意思的脸更红了。弄得我也恨不得马上从他面前消失才好。
早知道会闹出这种笑话,干脆打扮成须贺兰的样子出来就好了。
葵总说偷懒不想化妆,出门就会遇到奇怪的事,这话放在我身上或许也很适合。
我们跟随淰之助进入山门。
“山门”就像是日本神社的鸟居一样,是寺庙的门户。进入了山门,就算进入了释迦牟尼的领域,应当怀有敬畏之心。
天羽寺的山门大约有两层楼高,用古朴的大理石雕刻而成,总共分成两小一大三道门。
大门在中间,两侧各一个小门。我们穿过的是右侧的“无相门”。柱脚装饰有华丽的飞鸟羽毛浮雕,浮雕上是淡淡的苔痕。
山门之后,是长长的石阶,蜿蜒伸向后山深处。石阶上同样有浮雕,图案是盛放的白莲。
我有些担忧地看了佳奈一眼。
下午的时候,她的腿就明显出了状况。
虽然大家知道佳奈的性格,一直在找别的理由停下休息,但还是只能默默看着她一路撑到现在。
“拍了什么?”我主动找佳奈和美琴学姊搭话,希望可以帮佳奈转移注意力。
她们拍的照片都很美,但多数没有人像。
这样就可以多发一些给小未亚了吧?
鼓楼传来的鼓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空中只剩下最后一抹残霞,路边有两名僧人拿着灯笼,用火苗依次点亮石板路两侧的石灯。
“这是入夜的仪式,钟鼓和鸣。”淰之助的话音未落,另一侧的钟楼便响起钟声,与东边的鼓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样一种令人无言安心的声音中,我们穿过深绿色的树影与黄澄澄的灯影,来到了美轮美奂的天羽寺建筑群主体之前。
繁杂的心事暂时退出了我的思绪。
*
5
*
在天羽寺东北角的“斋堂”用过素斋,我们前往法堂,拜见六条真彩的爷爷、天羽寺的现任方丈——六条肃先生。
法堂是天羽寺规模第三大的建筑。夜幕中只能看到飞檐一角模糊的轮廓,但时不时从建筑内传出的诵经之声,却在听觉上给人以恢弘之感。
“晚课要什么时候结束?这里蚊子好多。”喵子学姊悄悄问。
“既然已经在集体诵经,那就代表快好了。”小真彩站在法堂大门左侧,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聆听着里面传出的内容。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众僧散去,我们跟着真彩进入法堂。
暖黄色的灯光中,一位精干的僧人坐在中央的蒲团上,四壁绘有繁复的壁画,最引人瞩目的是北墙那头精美的吼狮。
“方丈,我们来了。”
白天登山时尚还有着活泼之处的六条真彩,此时的气质绵沉如雪,隐隐给人庄重之感。
她不叫他“爷爷”,而是直接尊称他为“方丈”。
因为六条肃先生已经出家了吧?既然是出家人,就已经和尘世中的亲人断开血缘羁绊,剩下更多的只是伦理和法律上的关系了。
想想古今中外那么多人,明明有血缘关系,却得不到社会认可的名分。这些僧人却自愿抛弃这些珍贵之物,追求极乐。
也难怪小真彩中午见到奶奶时,才真正流露出属于高中女生的活泼。这跟站在“方丈”爷爷面前的这个小真彩,可谓是天差地别。
“各位施主坐吧,老衲的弟子已经备好了茶水。”六条肃先生微笑道。
……
大家围坐着寒暄片刻,六条肃先生便直接切入了主题:“诸位施主远道迢迢而来,其实是为了尘世中的体操社团求佛祈福,只不过在此之前,不妨都花些时间和老衲一叙,或许有所裨益。”
法堂很大,我们转移到东侧就坐,方丈则转移到西侧。
淰之助在中间拉开一道古色古香的屏风,西侧的法堂便成了私人谈话的空间。
凉子学姊作为部长,本来可以第一个绕过屏风,与方丈谈话,但她却以“有重要的问题想要问问方丈,可能会花不少时间”为由,自愿排在最后一个。
于是,进入屏风另一侧的顺序就变成喵子、美琴两位学姊先进,一年级生的佳奈在第三个,我第四个。
凉子学姊最后。
……
喵子学姊和美琴学姊花的时间都不长,只不过喵子学姊出来时情绪高涨,而美琴学姊的样子相比来时更加平静。
佳奈花的时间比前面两人加起来都要久,而且从屏风另一侧绕出来时眼眶红红的,显然哭过。
三人天差地别的反应更加令人好奇这位方丈究竟会和我们聊些什么。
因为明天还有活动,已经和方丈聊过的人便不必在法堂里等待其他人也结束,凉子学姊让她们先行回到安排好的住处休息。
下一个进入屏风的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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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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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天羽寺的僧房应该是十分朴素的,但真正置身其间,才明白朴素也可以令人心动。
这是……枯山水啊。
由僧房环绕成的院落,被人为装饰出了传统枯山水的风格。
“枯山水”又被称为“无水之庭”,园内没有泉水和花卉,取而代之的是排列成浪纹的细砂白石与青色假山。
三三两两苍松点缀其间,禅意便由心底而生。
在淰之助的引领下,我找到安排给我过夜的那间僧房,并把行李安置其中。
淰之助替我点燃了屋内铜炉里的焚香。
沐浴的场所位于僧房庭院东南角的木扉之后。我抱着装有换洗衣服的木盆,愣在原地——
只有男厕。
……
……
但是,这次出来不是女装吧?堂而皇之进去洗不就好了。
在这里犹豫半天……
我赶忙推门进去。
全身放松地浸泡在水中。
这里的浴场露天,今晚的月色也很足。沉浸在朦胧的水波与月光中,原本恍惚的精神反而镇定下来。
因为半年来重拾肢体训练,原本偏瘦的四肢反倒丰满了许多,没有一根汗毛的手臂在银光里显得苍白。
下意识忽视掉水下某处突兀的部分,我在水中闭起眼睛,做出一个难度定义为“master”级别的新体操动作。
因为水的浮力,这个动作能固定在平时坚持不了多久的姿态。但我很快便索然无味地放下四肢,呆望着夜幕中繁复的星点。
“给施主画幅画。”
想起刚才单独拜见方丈时,他老人家对我说出的、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大概是见我有些紧张,希望用这种风趣的方式让我放松下来吧。
于是,趁我捧着茶碗品茗的短短几分钟,他就随手用茶几上的茶具刷,蘸着洗茶叶的茶水,在原木茶板上画了一幅我喝茶的姿态。
那人像本来就是即兴完成,谈不上有多细致,动作却很传神。当我喝完茶,一眼瞥见那木板,就意识到上面画的是我。
明明是男生,却总改不掉女性喝茶时小心与内敛的动作倾向。
“施主便是真彩口中那位不辨本相的少年吧?”
“本相?方丈爷爷是指……我在学校男扮女装的事情吗?给小真彩添了那么多误会,真不好意思。”
我本来想站起来表达歉意,却被方丈伸手制止。
“相由心生,心里怎样想,本相就会朝什么地方变化。如果呈现给外人的姿态与本相不同,自会心存业障。”
“……”我有些困惑。
“施主现在的样子不无苦恼,刚才被我画在木板上的状态,倒更符合身心合一的本相。”
我扭头,适才方丈随手在木板上完成的人像,却早已蒸发干涸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我本来就是诹访兰丸,这就是我的本相。哪怕再多别扭的地方,这也是我最真实的一面。即使有人不接受,也总比拿一个别的什么身份去自欺欺人要好。”
下意识就开始否认那个须贺兰的姿态了。
但这的确是我这次出来时,选择以本来面目示人的最大原因。
不可以再骗人。
……
山间下起了点点滴滴的夜雨,本来温热的池水也传来丝丝凉意。从石池中站起身来,身体仿佛有千钧重。
同级生神绮未亚找了个理由,临时缺席。
除了她以外的其他部员们,虽然白天登山时其乐融融,实际上却气氛微妙。
一切的一切都在映射“须贺兰”这一虚假形象的崩塌在新体操部带来的余震和裂痕。
人际关系存在裂痕的新体操部,仓促面对即将到来的秋季大赛,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这个问题大概也在困扰着凉子学姊。
回到住处,幽幽的檀香已经从门扉内弥漫出来。腾出一只手拉开门,蒲团上居然坐着一个人。
我吓得连手中装衣服的木盆都掉了,屋内的身影却很快站起来,向我靠近。
“啊啊啊!”我连连后退,却忘记身后有一级石阶,结果一下子失去平衡,仰着头向后跌去。
好在屋内的身影及时赶到,拉住了我的手。在屋外灯笼的微光下,我才意识到她是小真彩。
……
“为什么不点灯?”几分钟后的我,沉默地坐在床角,抱着硬邦邦的竹枕,面对墙壁。身后的小真彩轻声向我谢罪。一边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一边又是揉肩、又是敲背的。
最后居然开始挠我的痒。
所以才有了不情愿的发问。
“忘记了嘛……我在这里那么久,格局都记在心里,习惯了不点灯呀。”
“不觉得吓人吗?”我紧了紧身上的浴袍。
“心静了,就不吓人了吧。”小真彩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把木梳,理顺我有些潮湿的头发。
……
“突然来找我,我衣服都还没换。”感受到小真彩的指尖擦过脖颈,嗫嚅着问出早就想问的问题。
“现在换呀,我等着。”身后的床垫“嘎吱”一声恢复原状,小真彩居然退回了蒲团的地方坐下,真的没有走的意思。
“你……”我简直要哭出来了。
“又没点灯。”
“……”
怀着满腔幽怨拉出行李,站在最黑的角落脱下浴袍,窸窸窣窣地穿好睡衣。
“雨大了。”
小真彩倚在门边,望着廊外的雨幕。屋外的夜色将她纤细的轮廓染上一层暗蓝的镶边。
我仔细聆听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噼啪”声。
虽然密集,却给人一种不慌不忙的节奏感。
“走走吧。”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小真彩便轻轻牵起我的手,离开房间。
在已经知道我诹访兰丸身份的情况下,依旧叫我兰姊姊;现在更是主动牵着我的手。我不但完全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并且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跳加速了。
小真彩拐进储物间里,点燃一只大红灯笼。
我们跟着灯笼散发出的暖光,沿着僧房院落的廊道散步。
廊道很长,从建筑群内部环绕一圈,在门口拐了个弯,又绕到外圈。外圈的视野非常好,可以眺望到大日钊山月色下的林海。
僧人睡得很早,此时唯一的灯火只属于我和小真彩两人,在天地间闪烁着微光。
潮湿的夜风夹杂着属于六条真彩的味道,钻进我的鼻腔。
“方丈说的,真的弄懂了吗?”小真彩悠悠地问。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小真彩深邃的眸子,又摇摇头。
“既然大家已经知道‘须贺兰’是诹访兰丸,那么‘诹访兰丸’将来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大家也不会奇怪。”
远处的雨声夹杂着水的轰鸣。
我停下脚步,双手攀上湿漉漉的栏杆,望向远山银白色的瀑布。
“兰姊姊的真实身份无意暴露给佳奈同学之后,选择向我和剩下的一年级生坦白,而不是继续把人蒙在鼓里,就这一点而言,我一直觉得兰姊姊特别勇敢。”
“……”
“可是你说你又答应过凉子学姊,要在新体操的造诣上挑战她,又离不开兰姊姊那副样子——你真的打算这个样子登上新体操舞台跟人竞技吗?那样的话,你一开始就会像那位日向学长一样,连上场比赛的资格都无法取得。”
“什么意思?”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沙哑。
“我只想说,从此以后,不管诹访兰丸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六条真彩永远是诹访兰丸的朋友。如果说兰姊姊这次来青森寺庙祈福,却选择不女装,其实是害怕勾起大家不美好的回忆的话,这样的顾虑大可不必。”
面前这位人偶般精致的少女,扬起她白皙的脸庞,在月色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如果将来的诹访兰丸,顺利完成他和白凤院凉子的约定后,选择以男性姿态面对世人,我非常愿意成为兰的女朋友。如果是恰恰相反的情况,我也乐意成为兰最值得信任的同性友人。”
小真彩一边凑近我,一边故作平静地宣告出不得了的真心话。
我哑口无言。
“现在,兰姊姊能明白六条真彩对‘诹访兰丸’的情感了吗?”
无关外表,甚至超越了男女。
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存在如此纯粹的爱。可我诹访兰丸何德何能,被这样美好的女孩所选中?
“为什么是我呢?”我终于鼓起勇气,直白地问她。
“因为六条真彩是个爱自然、爱美、爱艺术、爱真诚的人。而她在不久前刚刚发现,诹访兰丸的灵魂,似乎恰好就是用这四样东西做成的。”
像是抱着什么心爱的古书一样,我被比自己矮了一些的小真彩给拥抱住了。
感受着秋寒中属于六条真彩的体温,我的眼泪朦胧了雨幕,它们滴落着,和大日钊山深夜的雨水交织在一起,最终长眠在青森一隅广阔的天地间。
与选择离开的神绮未亚同学相反,这位与我同龄、痴心于自然艺术之美的和风少女,在我真正的灵魂面前,选择了接受。
不是作为学姊,而是有机会作为平辈重新认识六条真彩,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人生际遇之一。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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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家请拿出十分的灵活努力吧!苹果不会自己送上门喔。”大日钊山后山的果园里,喵子学姊的发言一如既往地具有煽动人心的力量。
托小真彩的福,我们有幸在来到天羽寺的第二天,在大日钊山著名的苹果种植园区体验苹果采摘。
青森大日钊山的苹果种植产业,在全球的业界范围内都声名远扬。
然而即便是借助梯子,想要在枝繁叶茂的树丛间找到通红的苹果,也需要不少肢体技巧。
凉子学姊和喵子学姊摘得最快。两人纤细灵活的身影在枝桠间穿梭,简直游刃有余。
我和小真彩的动作稍微慢些,原因却不在于身体素质——我们开发出的共同话题真的太多了,稍微有机会就能聊得很久:
“实在不行的话,我家有一整套‘辉夜姬’能乐剧目的光盘,兰回学校之后可以直接来找我拿呀。”
“可是我家那些库存你全都看过,我没什么能拿来和你换着欣赏的……”
“不妨多带一些,我乐意再看一遍。兰家里收藏的那几部,都是我比较早的时候看的,现在再看一遍,一定会有别的收获吧。”
“那就一言为……哇,小心!”
我蹲在小真彩头上的树枝中间,看见一只青虫吊着丝线,落在了小真彩的肩膀上。
正当我小心地扶着树枝压低重心,想要伸手把虫子拨开的时候,小真彩却已经伸出手,把小青虫引到了掌心里。
“还没到化蝶的时候,它也需要耐心对待。”
观察青虫爬了一会儿,小真彩看准一段比较粗的枝干,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小心地将它放了回去。
……
因为小青虫的缘故,我们很快就在佳奈的帮助下回到地面。小真彩呵护青虫的境界,请再给我六百年的时间去领悟吧!
收拾好采摘的苹果,下午就是正式的为新体操部祈福的时间。
……
中午的时间很快流逝,大家准时聚集在大雄宝殿殿门前清点人数,只有凉子学姊和美琴学姊不在。
分头去找,第一个被找到的是美琴学姊。
她连上午的摘苹果行动都没参加,而是一直泡在寺庙西部的“罗汉堂”里,和里面的武僧们切磋武艺。
但是,直到大汗淋漓的美琴洗完澡、收拾好衣服,凉子学姊都没有出现。
大雄宝殿的殿门被淰之助缓缓推开,迎面走来的是方丈和几位高僧。
“施主们请进吧。”方丈向我们做出邀请的手势。
“真对不起,我们的部长现在还没……”
喵子学姊想推迟祈福的时间,却被方丈不紧不慢地打断了话语:“白凤院施主昨夜质疑本寺佛道并非正途,与老衲争论至深夜未果,决定回避今天的祈福仪式,托老衲转告诸位。”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理由?
“我给她打电话。”喵子学姊的声音里带着恼火。
电话接通了。
喵子学姊按下了手机上的免提键。
“喂?小猫。”
“……”
“……”
“……”
“你这样做,和缺席的小未亚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们担忧的眼神中,喵子学姊的怒火,终于爆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