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传出丧音——贾珍暴毙。

晨光熹微时分,丧钟声便穿透了宁荣街的薄雾。宝玉闻讯赶去时,宁府已挂起白幡。那素白绸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连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都系上了素绸,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丧事震慑住了威风。

府中下人个个屏息凝神,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廊下的红灯笼尽数撤去,换上了惨白的丧灯。几个小厮正在梯子上悬挂挽联,那墨迹未干的“音容宛在”四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贾珍的妻子尤氏哭得昏死过去,被两个婆子搀扶着,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而贾珍之子贾蓉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直挺挺地跪在灵前,机械地将金箔投入火盆。那金箔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明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眼神空洞,嘴角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仿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卸下。

秦可卿一身缟素,鬓边簪着朵白绒花,正指挥下人布置灵堂。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举止端庄不见悲戚,唯有眼角微微发红,透出几分疲惫。

“嫂子节哀。”宝玉上前行礼,目光扫过灵堂。白烛高烧,香烟缭绕,贾珍的棺木停在中堂,楠木棺盖上雕着福寿纹样,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宝姑娘来了。”可卿迎上来,声音低哑,“这腌臜地方,仔细冲撞了。”她伸手为宝玉拂去肩头落雪,指尖冰凉得不像活人。

宝玉握住她冰凉的手:“怎么突然……”话到嘴边又咽下,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可卿四下看看,将她引至偏厅。这里原是贾珍会客之所,如今撤了红毡换了素幔,案上供着白菊。她亲自斟了杯茶,茶汤清亮,映着窗外雪光:“前夜老爷独饮,今早发现时……”她咬了咬唇,茶盏在手中轻颤,“身子都僵了。听小厮说,昨夜老爷不知怎的,跟个鬼影似的冲入楼里,手里还攥着面镜子……”

“镜子?”宝玉心头一跳,想起前世那面风月宝鉴。她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碎玉。

“怪就怪在这。”可卿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药香,“那镜子颇有些古怪,听小厮说,他被老爷撞到,无意间瞥见镜子里。一面是……”她突然住口,耳根微红,低头抿了口茶。茶盏边缘沾着口脂,在素白瓷上格外显眼。

宝玉了然。前世那面害死贾瑞的风月宝鉴,今生竟落到贾珍手里。她正欲细问,外头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来,在门槛处绊了一跤:

“奶奶!外头来了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

宝玉随可卿赶到前院时,府中下人已围了一圈。只见那癞头和尚手持九环锡杖,虽衣衫褴褛,却宝相庄严;跛足道人背着个药葫芦,虽腿脚不便,却仙风道骨。二人立在雪地里,竟不沾半点雪渍。

“二位仙长……”可卿刚开口,那和尚突然大笑,声如洪钟:

“痴儿!竟正照风月鉴!”

道人则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正是风月宝鉴。镜面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边缘缠枝莲花纹中暗藏玄机。他直勾勾盯着宝玉,目光如炬:“这位姑娘倒有慧根。”

宝玉心头剧震。她注意到道人腰间挂着的锦囊微微鼓起,隐约可见玉器的轮廓——莫非……她强自镇定,上前半步将可卿护在身后:“二位所来却为何事?”

和尚将铜镜翻转,露出背面森森白骨纹样:“昨日我二人将此宝借与贾珍,本是想了却他的心绪,却可叹他放纵欲望,以至于如此下场。世人总爱看正面。”他手指轻抚镜面,竟发出金玉相击之声,“殊不知这才是真面目。”

可卿吓得后退一步,手中帕子落地。

宝玉上前施礼:“仙长既知因果,为何还让宝镜落入凡人之手?”

道人从锦囊中取出一块青色碎玉,正是通灵宝玉的残片。玉上沾着暗红,似是血迹。“此物,姑娘可熟悉么?贾珍得此物时,贫道亦曾告诫他‘莫失莫忘'。”道人叹息,“他却只当是助长淫欲的宝物,夜夜贴身佩戴。”

和尚接口:“倒是姑娘……”他忽然凑近,身上檀香扑鼻,“你怀中之物,可曾拼齐了?”

宝玉下意识按住胸口的三块碎玉,忽然明白贾珍至死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原来他也曾得了通灵宝玉的碎片,亦有着些许前世记忆,却只想着如何更好地享乐,如何避免“失手”,从未真正反省,也从未想过要从中悟出什么道理。

和尚与道人转身离去,口中唱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歌声中,道人将那块沾血的碎玉抛向宝玉,她伸手接住,只觉掌心一阵刺痛。

灵堂内,贾珍的尸身已装入棺中。楠木棺材漆得发亮,棺盖上的福寿纹样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宝玉趁乱溜进书房,甫一推门,便闻到一股混杂着酒气和脂粉香的浊气扑面而来,熏得她几欲作呕。

书房内一片狼藉。案几上摆着个空锦盒,紫檀木的盒身雕着缠枝莲纹,盒内杏黄色的绸缎衬里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想必是被人粗暴地翻检过。旁边倒着个鎏金酒壶,壶嘴还挂着几滴琥珀色的残酒,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地上散落着几粒朱红色的药丸,正是贾珍平日服用的“助兴”之物,被踩碎了几颗,在青砖地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宝玉用帕子掩着口鼻,走到书案前。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翻开一看,竟是贾珍记录的“风流账”。记载着他几年里种种**之事,强娶暗夺,不堪入目。

宝玉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翻到前面几页,发现贾珍不仅记载了这一世的恶行,还特意用朱笔在旁边批注:“较之前世更妙”、“此番未出差错”等字眼。有一页详细记录了他如何借先知先觉,避开了前世被人撞破的窘境,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辱了一个前世侥幸避过的丫鬟。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册子中间夹着几缕女子的青丝,每缕都用红绳系着,旁边标注着姓名和日期。宝玉认出其中一缕是去年病逝的丫鬟瑞珠的——原来她的死另有隐情。

“啪”的一声,宝玉猛地合上册子。看来贾珍虽然得了前世记忆,却不仅丝毫没有反省之意,相反,他把这当作作弊的法宝,用来规避风险,更加肆无忌惮地满足私欲。

窗外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枉死者的呜咽。宝玉在心里暗骂一句:“活该!”

说来可笑,他的死其实对贾府,对秦可卿夫妇,都可算作一件“喜事”。做人做到这个地步,也真的是……

“宝姑娘在找什么?”

宝玉回头,见贾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眼下两片青黑,神色阴郁。他一身重孝,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没什么。”宝玉合上册子,“节哀顺变。”

贾蓉古怪地笑了笑:“父亲常说他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他手指抚过书架上那排春宫画册,“可我看他这一世,活得比谁都糊涂。”

回府路上,宝玉心绪难平。

轿子转过街角,惊起几只麻雀。宝玉掀开轿帘,看见宁国府的白幡在风中飘摇。前世贾珍**儿媳,今生死于风月宝鉴;前世他贪得无厌,今生他变本加厉,看来有些人,就算重活十世也改不了本性。

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浑厚悠长。宝玉握紧通灵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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