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后花园的太湖石上积了层薄雪,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贾珍踉踉跄跄地走在石径上,腰间玉佩叮当乱响,惊醒了假山洞里栖息的寒鸦。靴底碾碎薄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在嚼碎谁的骨头。宴席散后,他独自灌了三壶烈酒——先是温软的梨花白,再是辛辣的烧刀子,最后连药酒都仰脖灌下,却浇不灭心头那股邪火。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活像条蜿蜒的毒蛇。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守夜人的灯笼在游廊间明明灭灭,如同鬼火。
“贱人!”他一脚踹向梅树,震落簌簌雪粒。梅枝摇晃,惊起藏在树梢的夜枭。那禽鸟黄澄澄的眼睛在暗处闪烁,仿佛在嘲弄他的狼狈。
白日里秦可卿那丫头,竟敢当众给他难堪!明明只是个买来的媳妇,穿着杏红袄子在他眼前晃,偏又端着贞洁架子。记得她奉茶时那截雪白的腕子,戴着翡翠镯子,衬得肌肤如羊脂玉般细腻。茶盏边缘沾着口脂,嫣红一点,看得他口干舌燥。
最可恨的是王熙凤那厮——想到那张俊脸上讥诮的笑,贾珍喉头又涌上血腥气。那小子今日穿着月白箭袖,腰间别着镶宝石的匕首,说话时凤眼微挑,活脱脱就是个狐狸精转世!他妈的,仗着管家的权势,竟敢拿匕首威胁他!
他可是贾府长房的嫡长孙,堂堂三品威烈将军!
一阵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来,贾珍打了个寒颤。酒气上涌,眼前忽然浮现出更香艳的画面——秦可卿跪在书房地毯上为他研墨,杏红小袄的盘扣不知何时松开了两颗,露出一截鹅黄色的抹胸。墨锭在她纤纤玉指间滑动,乌黑的墨汁渐渐晕开,像极了……
酒意愈发上头,他眼前浮现出可卿今日的模样:杏红色缕金袄子掐出杨柳腰,月白马面裙下若隐若现的绣鞋尖,发间那支素银簪子随她行礼轻轻摇晃,晃得他心痒难耐。偏这丫头学精了,借着奉茶的功夫,总与贾母他们形影不离。
“混账东西……”贾珍狠狠踢飞一块石子。那石子撞在影壁上,惊起枝头栖息的寒鸦。黑羽掠过月亮,洒下几声凄厉的鸣叫。
假山后突然转出两个人影。前头是个癞头和尚,破袈裟上结着冰碴,头顶烂疮流着脓水;后头跟着跛足道人,铁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贾公何必动怒?”道人声音沙哑如锈刀磨石。他拂尘一甩,雪地上竟无半点足迹。贾珍眯起醉眼,发现道人的影子比常人淡得多,像蒙了层纱。
贾珍猛地按住腰间佩剑:“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作甚?”剑鞘上的翡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和尚合十行礼,头顶烂疮裂开,淌下一道黄脓:“特来为贾公解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那镜子不过巴掌大,边缘缠枝莲花纹中暗藏春宫秘戏,镜背“风月宝鉴”四字渗着血锈。细看那些莲花纹,竟是一对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纠缠而成,眉眼生动得可怕。
“一面破镜子……”贾珍嗤笑,却忍不住伸手去接。指尖触及镜面的刹那,铜镜突然变得滚烫,镜中浮现出暖阁香闺——鲛绡帐半垂,露出榻上斜倚的美人。杏红肚兜系带半解,玉臂如藕,正朝他勾着手指。那含情目,那樱桃唇,不是秦可卿是谁?
镜中的可卿比平日更妩媚三分,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朱唇轻启唤着“公公”,那声音仿佛真能穿透镜面钻入耳中。
道人阴恻恻一笑:“镜分两面。”话音未落,镜中景象骤变。只见贾珍身着龙袍端坐金殿,脚下跪着贾政、王熙凤等人。尤其那王熙凤,素日倨傲的俊脸惨白如纸,额角还淌着血。更妙的是秦可卿,钗横鬓乱地伏在龙椅旁,罗袜不知去向,露出腕间一道淤青。
“好宝贝!”贾珍狂喜,喉结剧烈滚动。铜镜突然变得冰凉,镜面凝结出霜花,那些**景象反而愈发清晰。他急不可耐地解下腰间玉佩扔给和尚:“赏你们的!”
和尚却将玉佩塞回他怀中:“此镜只借有缘人赏玩三日。”说着与道人转身离去。他们身影在雪幕中渐渐透明,最后连铁拐声都消弭无踪。
贾珍哪管这些,抱着铜镜直奔天香楼。沿途撞翻值夜的小厮,灯笼滚进雪堆,燃起一簇诡异的蓝火。那小厮抬头时,贾珍看见他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跳动的鬼火。
推开暖阁雕花门,连灯都顾不上点,直接扑到填漆拔步床上。铜镜在黑暗中泛着磷光,镜中美人竟褪去了杏红肚兜,雪肌玉骨在纱帐间若隐若现。床帐上绣的百子图突然活了过来,那些婴孩咧开没有牙的嘴,发出细弱的笑声。
“心肝……”贾珍喘着粗气扯开锦袍。铜镜越来越烫,镜面泛起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反而觉得浑身燥热。镜中的画面越来越不堪——可卿被绑在汉白玉柱上任他施为,王熙凤跪在阶下学狗爬,连贾母都被他罚去扫茅厕。镜中景象又变——这回是他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一道圣旨就让贾政发配边疆。他看见自己坐在龙椅上,脚下跪着北静王,那素日高高在上的王爷正卑微地舔着他的靴尖。
“哈哈哈!”贾珍仰天大笑,突然喉头一甜,“噗”地喷出口黑血。血溅在镜面上,竟被铜镜吸收,镜背莲花纹路顿时鲜红如血管暴起。镜中美人突然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鬼,龙椅化作刀山,秦可卿的纤纤玉指成了白骨,狠狠掐住他脖子!
“救……”贾珍滚落床榻,铜镜"咣当"砸在地上,却像生了根似的粘在他掌心。五脏六腑像被千万根钢针攒刺,耳边响起无数凄厉哭嚎——被他逼死的丫鬟瑞珠,那丫头悬梁时踢翻的绣墩还在他书房里摆着;有强占过的清倌人,记得那姑娘跳井前诅咒他不得好死;甚至还有二十年前那个发现他盗卖祭田的老管家!老东西临死前瞪着他的眼神,和现在镜中恶鬼一模一样。
镜中恶鬼森然道:“你且看看自己!”铜镜突然映出贾珍真实面容——浮肿发青的脸皮下似有虫豸蠕动,七窍流出黑血,活像具泡胀的尸首!
墙角更漏突然加速,水滴连成银线。子时三刻,铜镜“铮”地立起,镜面浮现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的脸。“阿弥陀佛。”和尚叹气,"又一个。"道人拂尘一扫,铜镜穿窗而出,消失在西边天际。
窗外传来幽幽的叹息:“以欲制欲,如以火灭火……”
天香楼重归寂静。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贾珍暴突的眼球上——那瞳孔里还凝固着最后的恐惧与欲望。他的右手死死抓着床幔,指缝里渗出黑血;左手指甲全部翻起,在檀木地板上抓出十道血痕。案上寿宴用的红烛“啪”地爆了个灯花,蜡泪如血,慢慢淹没鎏金烛台上“长乐未央”的铭文。
五更时分,巡夜婆子发现房门大敞。进去只见满地狼藉,贾珍仰面倒在血泊中,胯下一片腥臊。最骇人的是那张脸——嘴角扭曲成淫笑,眼珠却惊恐暴凸,活像被活埋的殉葬俑。婆子尖叫着逃出去时,没注意到窗台积雪上,留着半个莲花状的焦痕。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