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骤然一亮,眼罩被人猛地扯下。
刺眼的光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眼,待视线稍稍恢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位为首的中年男子。
他一身灰袍,神色肃然,眼中却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温和与狂热并存。
左侧,是个面无表情、眉眼冷冽的女人,穿着利落黑衣,手臂缠着青铜符布。
右侧,是之前说话的那个年轻男人,此刻仍挂着那副讥讽而友善的笑容。
“终于能看看我们了?”他轻声说。
她没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别太紧张,”他摊了摊手,“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你只是……站错了地方。”
杰米尔冷哼一声:“你们投毒、制造混乱、引爆密道……现在告诉我不是敌人?”
那人不急,反而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一个孩子在重复大人说的话。
“杰米尔·索恩。”
她身体一僵。
他慢慢靠近,语气温和却带着精准的冷意:
“出生于西南荒地,贫农之女。十岁参军,十五岁通过最残酷的预备骑士试炼,终于进入了骑士团。”
他一笑,隔空轻轻点了点她胸口的骑士纹章。
“很不容易,对吧?”
“你在为谁卖命?为那个你永远爬不上去的阶级?还是为那个‘提拔’你却拿你撒气的副团长?”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跟我们走吧,杰米尔。”
“我们要颠覆的不是皇室,而是这个早该崩坏的系统。”
“让神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你太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了——你不该是为他们流血的人。”
“你该是,来改变规则的人。”
杰米尔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男人不急,反而退后一步,似是诚意十足地摊了摊手:
“我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造反党’。也不是什么、乱党、疯子。”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口。
衣襟下的挂饰滑出一角——那是一个粗糙的青铜吊坠,形似断裂的树枝缠绕太阳。
杰米尔眼神一凛,瞳孔骤缩。
野神教。
那个早在帝国统一战争时就被镇压、一直苟延残喘,如今只活在密言与禁书中的“旧信仰”。
杰米尔身躯颤抖,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面前人。
男人看出了她的反应,淡笑着点了点头。
“但我们不是你想象中的疯子,不是拿着骨头跳舞、在月下咒骂皇权的旧人。”
“我们是新的一代,是在‘废墟’中醒来的信徒。”
他语气平缓,像在讲一段诗:
“当神殿被摧毁,真神被流放,世人以权力封印神性,我们还记得——”
“人是自然的子民,而非权力的奴隶。”
他看着杰米尔,眼神锋利下来:
“你说你是骑士,但你知道吗?在这个体制下,你所誓言守护的,并不是人民,而是贵族的‘平衡’,皇家的‘安稳’,还有那些衣香鬓影之下永远也轮不到你名字的荣耀。”
“可你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早该在我们这边被铭刻。”
杰米尔咬着牙,没有出声。
“你父亲。”他说,语气微顿,“阿诺·索恩,是野神教的守誓者之一。十五年前,帝国围剿南部信仰余火时,他自愿殿后,死于焚城之中。”
中年人深深看着她:
“他从未背叛教会,也从未背叛你。他是我们的英雄,是我们至今仍会在夜祷中传颂的名字。”
“你,是他的血脉。”
“我们不是来威胁你。”冷冽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像冰,“是来——唤醒你。”
“你该知道,你现在所站的地方,不属于你。”
年轻男人靠近半步,微笑着补刀:
“你是他们的工具,是他们摆在前台的平民样本,是给贵族看的‘改革成果’。”
“你不欠帝国什么——你欠的,是一个答案。”
“你要继续守他们的城,还是——回到真正为你父亲守过命的地方。”
“你父亲的信仰,值得你背弃吗?”
“你的家人,值得你叛变吗?”
杰米尔低头,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在她胸腔里发酵。
终于,她抬起头,咬着牙,一字一句:
“我恨你们。”
“我恨你们野神教所有人。”
她盯着那个中年人,眼中没有一丝敬意,只有刻骨的愤怒。
“你说那个男人是守誓者,是英雄。”
“可他留下给我的,不是荣耀,是饥饿、是殴打、是一个个用‘教义’当借口的疯子。”
“从我会走路起,我就被告诫‘你是神赐的种子,必须吃苦、受罚、忍耐’,哪怕吃不饱,哪怕被打断骨头,也不能反抗。”
她咬牙切齿,声音发颤:
“你们所谓的教义,就是让我在污水里活着,还要感谢神没让我淹死。”
“我三岁发烧,差点死,女人不让我吃药,说那是‘神的筛选’。”
“我四岁被打断手指,她说那是‘命定的试炼’。”
“我曾经信过。”她冷笑,“我跪在烂草屋里,对着你们的神像磕头,流血也没停。”
“可他从没救过我。”
她直视中年男子,语气冷如刀刃:
“那不是神,那是诅咒。”
气氛凝滞。
中年男子脸色沉了沉,却没有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杰米尔,看着她紧咬的下颌、眼中藏着愤怒的泪意。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我们的教义啊。”
他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切的怜悯与遗憾。
“你父亲不是为了惩罚你,而是因为只有经苦难洗礼,灵魂才能认出真神。”
“只是你还没觉醒。”
他看着她,语气像在哀悯一个走失的信徒:
“苦难不是诅咒。”
“它是神意,是回归的途径。”
杰米尔眉头死死蹙起。
男人伸出手,缓缓比出一个古老的手势,在胸前点了三下:
“我们信奉的野神,是万物的本源。祂不赐福,不惩罚,祂只是‘看见’。”
“文明,是偏离。保护,是腐败。庇佑,是软弱。”
“而痛苦,是回归。”
他的声音仿佛落雨入泥:
“让孩童在寒冷中赤足、在饥饿中生存、在殴打中学会坚韧……不是折磨,是剥离伪装的壳。”
“你说你恨我们,恨教义。但你现在坐在这里,不正是那段苦难铸成的吗?”
“你能成为骑士,不是因为帝国仁慈,而是因为你没有被打死。”
他靠近一步,目光带着宗教式的温柔狂热:
“这就是神迹啊!杰米尔。”
杰米尔低低地笑了,那笑容并不愉快,反而像是忍无可忍后的冷意决堤。
“你说……是你们‘成就’了我?”
她的嘴角挑起,眼神宛如冻雨下的刀刃:
“不,是帝国救了我。”
“是帝国把我从你们那肮脏的教义里,救了出来。”
“是那群你们口中的腐败、异化、软弱之人……第一次让我吃饱了饭,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不是野兽。”
“你知道希望是什么吗?”
“不是你们那些烧酒桶搞骚乱的把戏,不是你们所谓的‘神意’,而是我第一次有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没有被打!”
她直视那名中年男子,眼底燃烧着冰冷的怒意:
“你们教的是畜牲,我活的是人。”
那一刻,气氛骤冷。
身旁那名冷冽的女性微微动了动手,像是想上前逼迫,却被男子抬手拦下。他静静地望着杰米尔,神情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疲惫而古老的遗憾。
他低声叹了口气:
“看来你……还没准备好聆听真正的声音。”
“信仰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当你的耳朵被太多虚假的希望塞满。”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那名沉默男性,简短地命令道:
“带她进去,别伤她,等她冷静。”
“等到时候了……她会明白的。”
男人点头,上前抓住杰米尔的胳膊。
杰米尔挣了一下,却也知道此刻无济于事。她没有喊,没有怒骂,只是抬起头、冷冷一笑:
“你们错了。”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听你们的任何‘声音’。”
“当你真正认出神在你血液中的指引,你就会回来。”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昏暗的房间,灰墙与老木头构成的封闭空间,空气中残留着干草与焚香的味道。
杰米尔被推了进去,手臂一阵刺痛。
她正要回头怒斥——
却骤然一顿。
她看见了——
房间中央的长桌旁,一个身影静静坐着。
银白色的茶具、铺好的蕾丝布、甚至还有一小碟点心。
那个女孩优雅地托着茶杯,眼睫在茶雾中轻颤,像是在欣赏香气。
莉维亚·艾德兰。
她像是刚从自家阳台下来一样安然从容。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微微一笑:
“你来啦。”
“茶刚泡好,要来一杯吗?”
空气一瞬冻结。
杰米尔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怒火与困惑,狂风般卷上来。
“你……”她声音低哑,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疯了,“你怎么会在这?”
莉维亚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轻轻擦了擦唇角,像是完全无视她崩裂的神情:
“这里比宴会轻松多了。”
“在那里我还得应付一群口吐蜜糖的贵族,这里嘛——”她瞥了一眼四周,“起码安静。”
杰米尔咬牙:“你和他们一伙的?”
莉维亚歪头,仿佛认真思考了一秒:
“不。我只是……刚好知道这里会出事。”
“于是提前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坐坐。”
“而你,”她顿了顿,目光带笑,却透着某种意味深长,“走得有点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