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贾珍的生辰。

宁国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宝玉随着贾母的八宝轿来到宁府时,远远就听见笙箫鼓乐之声。轿帘一掀,扑面而来的是冬日难得的暖阳,就见秦可卿婷婷立在仪门前迎客。她今日穿着杏红色缕金百蝶穿花袄,月白色马面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梅花簪,比前世少了几分艳丽,却更显大家风范。

“宝姑娘来了。” 可卿含笑行礼,声音如清泉击石,目光清澈如水,不见前世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

宝玉暗自松了口气。这一世的秦可卿虽仍嫁入宁府,却因秦钟与贾府走得近,早早得了王熙凤照拂。加上宝玉暗中提醒,她与贾珍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再没闹出“扒灰”丑闻。

宴席设在会芳园正厅,十二扇雕花槅扇全部打开,映着院中积雪,格外敞亮。冬日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斜射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厅内四角摆放着鎏金炭盆,烧的是上好的银骨炭,不见半点烟气,只余淡淡松香。宝玉刚在贾母身边落座,就瞥见对面男宾席上的贾珍不住地往女眷席上瞟,那双三角眼中欲念昭然若揭。他今日穿着簇新的绛紫色蟒袍,腰间玉带上挂满金玉饰物,偏又故作正经地捋着胡须,倒显出几分道貌岸然的滑稽。

可卿却从容周旋于邢夫人、王夫人之间,巧妙地借着奉茶的功夫,始终与贾珍保持着半个厅堂的距离。她斟茶时手腕轻转,茶汤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半点不溅出杯外。那杏红色的衣袖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偏又带着不容亵渎的端庄。每当贾珍的目光扫过来,她便不着痕迹地侧身,借着给邢夫人布菜的时机,将自己隐在厅柱的阴影里。

“宝妹妹看什么呢?”贾琏儿突然凑过来,发间金凤钗的流苏扫过宝玉脸颊。她顺着宝玉的目光望去,顿时了然,撇了撇嘴:“”呸!那老不修……”

原来贾琏儿也察觉了。前世她与贾珍沆瀣一气,今生却因王熙凤管教,性子虽仍泼辣,却明辨是非,倒让宝玉刮目相看。

这贾珍,是贾府长房的长孙和贾氏宗族的领袖,却是个荒淫无耻,穷奢极欲的“不肖子孙”。本就妻妾成群,却还要和儿媳不清不楚,倒喜欢在众人面前假正经,装作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训斥小辈不要沉溺于情爱。

可以说,前世贾府的败落,有一半的原因要出在这根不正的“上梁”上。

“别担心。”贾琏儿压低声音,凑到宝玉耳边,“夫君早防着呢。那老货敢动可卿一根指头——”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打断他的腿!”

正说着,外头一阵骚动。贾蓉领着个道士打扮的人进来,说是张真人来贺寿。宝玉心头一紧——前世正是这个道士,给可卿看了‘太虚幻境'的册子,埋下祸根。只见那道士生得鹤发童颜,手持拂尘,倒有几分超脱尘俗的气度,可腰间却挂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看着就透着古怪。

宴席过半,戏台上正唱着《满床笏》。可卿起身去更衣,宝玉见她往天香楼方向去,连忙借口茶水沾衣跟了上去。绕过假山,果然看见那道士拦住了可卿的去路,拂尘一甩,端的是仙风道骨模样。

“夫人请留步。”道士掏出一卷画轴,声音沙哑如鸦啼,“贫道观夫人面相……”

“道长自重。”可卿后退一步,裙角扫过积雪,声音虽柔却坚定,“妾身不信这些。”

道士还要纠缠,手中画轴已经展开一角。宝玉快步上前:“嫂子,老太太找你呢。”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

可卿如见救星,连忙挽住宝玉的手臂。两人快步离开,那道士阴鸷的目光如影随形,直到转过回廊才消失。

“多谢宝姑娘。”可卿轻声道,指尖还在微微发抖,“这道人古怪得很,前儿还说什么‘宿孽'……”

宝玉握紧她的手:“嫂子离他远些。这些方外之人,最会蛊惑人心。”说着替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可卿点头,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香囊:“这个给姑娘。里头是安神的药材,我自己配的。”说着抿嘴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香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如蚁足。宝玉接过时,隐约闻到一缕冷香,与前世秦可卿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什么,急问:

“嫂子可有一块青玉佩?边缘不太齐整的……”

可卿讶然:“姑娘怎知?那是我父亲给我的,前些日子刚给了钟儿……”说着忽然压低声音,“说来奇怪,那玉总让我做些怪梦……”

宝玉暗叹一声。看来可卿身上的碎片已经传给秦钟,如今秦钟又给了自己。线索又断了,就像前世那个永远解不开的九连环。

回到宴席,戏台上已换了《邯郸记》。宝玉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扫过满堂宾客——薛宝琮与林待玉在角落讨论诗文,两人面前摊着本《李义山集》;秦钟被贾蔷拉着喝酒,脸上已泛起红晕;王熙凤正与贾政低声交谈,手中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贾珍却不知去向……

突然,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来,在可卿耳边低语几句。可卿脸色骤变,手中茶盏险些打翻,匆匆离席。宝玉直觉不妙,借口更衣跟了上去。

天香楼前,贾珍正拦着可卿说什么,手里还拿着个酒壶,满脸通红,显然是喝多了。可卿不断后退,绣鞋已经踩到台阶边缘,眼看要被逼到墙角——

“珍大哥好雅兴。”

王熙凤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手里把玩着一把镶宝石的匕首,寒光闪闪,映得他眉间那道疤更加狰狞。

贾珍脸色大变:“凤、凤哥儿……”声音顿时矮了三分。

“寿宴缺了主人可不行。”王熙凤笑眯眯地说,眼中却冷若冰霜,“老太太问起好几次了。”说着匕首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

贾珍悻悻离去,临走还狠狠瞪了可卿一眼。可卿向王熙凤深深一福,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王熙凤摆摆手,转向暗处的宝玉:“宝妹妹也来了?”

宝玉走出来,长舒一口气:“多亏凤二哥……”

“这老货。”王熙凤收起匕首,冷笑一声,“早晚收拾他。”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人不寒而栗。

回府的马车上,宝玉靠着车窗出神。这一世,秦可卿的命运已经改变,可通灵宝玉的最大碎片仍无下落。她摸出怀中的三块碎玉,在月光下拼了拼,缺口处隐约像个“心”字,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劳。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宝玉忽然想起可卿给的那个香囊,取出来细细嗅了嗅。那缕冷香莫名熟悉,像是前世太虚幻境中的气息。她鬼使神差地拆开香囊,在一堆药材中发现了一小块青色碎片。

月光忽然大盛,穿过车帘的缝隙,正照在那块小小的碎片上。宝玉屏住呼吸,看着它与其他三块碎玉产生奇妙的共鸣,在黑暗中发出萤火虫般的微光。不过,这碎玉连指甲盖大小都没有,放在指尖对比,尚不及小指指甲的一半,让宝玉不免有些泄气。她长叹一声,气息在寒冷中凝成白雾,又很快消散。

贾府大门前,林待玉正提着灯笼等候。见马车到来,他快步上前,眉间朱砂痣在灯光下红得耀眼:“怎么这么晚?”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

宝玉跳下马车,积雪没入绣鞋,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却将怀中的碎玉捂得更紧了些,那玉块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给了她莫名的安心。

夜风卷着雪花扑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刺。没有多言,二人之间从来不需要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二人手牵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将她的冰凉一点点焐热。默默地走进府中。身后,马车夫正牵着马匹转向侧门,车辙在雪地上画出两道蜿蜒的曲线,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他们就这样踏着月光前行,身后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前方是灯火通明的荣禧堂。丫鬟们挑着琉璃灯迎出来,暖黄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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