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欢迎光临!”
电子门铃那破锣嗓子猛地一嚎,我一个激灵,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下巴磕在玻璃柜上,疼得我“嘶”了一声。抬头一看,进来的不是顾客,是我那老熟人——和谐市警察局的李警官。他那张脸,常年累月熬出来的,跟腌了十年的老咸菜似的,皱巴巴又带着点苦涩。今天这咸菜脸上,愁云密布,简直能拧出水来。
“哎哟,李警官,稀客啊!”我揉了揉发酸的下巴,努力挤出点笑容,“又来买烟?还是今儿个又看上我们店里哪款新进的速食面了?”
李警官没接我的茬,径直走到柜台前,把一张皱巴巴的打印纸“啪”地一声拍在玻璃台面上,震得旁边一罐棒棒糖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熬夜熬到极限的疲惫:“绿坝,出大事了。深蓝未来,知道吧?就咱市里那个搞人工智能,牛气哄哄的科技公司。”
“知道啊,”我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泪水,“门口公交站牌上还贴着他们招人的广告呢,待遇好得吓人,搞得我都想跳槽了。”
“跳槽?你现在想跳也跳不过去了。”李警官扯了扯嘴角,那表情比哭还难看,“他们那个顶梁柱,陈明远陈博士,昨天深夜,死在自己办公室里了。”
“啊?”我睡意瞬间飞了一半。陈明远这名字,在和谐市科技圈子里,那可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他没了?这绝对算得上轰动新闻了。
“怎么没的?”我追问,心里咯噔一下。
“被人抹了脖子,手法干净利落,没给一点挣扎的机会。”李警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更要命的是,凶手前脚刚干完活,后脚就冲着他办公室那台连接着‘深蓝之心’核心数据库的终端下了手。不到三十秒,三十秒啊绿坝!”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指尖微微发颤,“整整三十秒!数据库就像被吸尘器吸过一样,干干净净!核心代码、实验数据、那些价值连城的算法模型……全没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三十秒清空一个科技巨头的核心数据库?这手速,这技术,黑客界的博尔特来了也得跪。“深蓝之心”项目是深蓝未来的命根子,据说砸进去的钱能把和谐市绕好几圈。现在核心人物死了,数据还被人打包带走……这案子,已经不是烫手山芋了,简直是刚从炼钢炉里捞出来的烙铁!
“局里那帮搞技术的兄弟,头发都薅掉一大把了,”李警官抹了把脸,疲惫更深了,“追踪信号?那家伙滑溜得像条泥鳅,IP地址跳得比广场舞大妈还欢,全球各地乱窜,最后干脆石沉大海,连个泡都冒不出来。现在公司那边乱成一锅粥,上头压力山大,勒令我们七十二小时破案……”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混杂着焦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绿坝,我知道你这‘疑难杂症顾问’的兼职不好干,但这回……真得靠你出马了。这案子邪门,太邪门了!”
得,看来今天这午觉是彻底泡汤了。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帆布包,把柜台钥匙随手扔给刚送货回来的小工:“看店啊,姐去帮警察叔叔抓坏蛋了。”
* * *
深蓝未来的总部大楼,像一根巨大的、冷冰冰的银色玻璃柱,直挺挺地杵在和谐市寸土寸金的科技园区中心。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我一哆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电子设备特有的那种金属混合塑料的冰冷气味。穿着笔挺西装、面无表情的员工们步履匆匆,皮鞋敲打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悲伤?愤怒?恐惧?好像都不是,更像是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死寂。
李警官领着我,穿过一道道需要刷指纹、刷虹膜、输入动态密码的厚重安全门。每过一道门,那低沉的气压就仿佛又沉了一分,压得人胸口发闷。最终,我们停在了一扇标着“研发中心 - 最高权限区域”的合金门前。门无声地滑开,里面的景象让我脚步一顿。
这就是案发现场,陈明远博士的独立办公室兼核心实验室。空间极大,极简洁,也极冷。大片的灰白色调,线条硬朗的办公家具,靠墙是一排排闪烁着幽幽绿光的服务器机柜,低沉的嗡鸣是这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办公室中央,用醒目的黄色警戒带圈出了一块不规则区域,地面上,深褐色的、早已凝固的血迹像一张狰狞丑陋的地图,刺目地铺陈开来,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惨剧。空气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几个穿着藏蓝警服的技术人员,正像工蚁一样,拿着各种仪器,在那片死亡区域周围小心翼翼地扫描、拍照、提取。动作标准而麻木,仿佛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太久。他们的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被巨大压力碾过的疲惫。
“现场看过了,没发现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一个戴着眼镜、脸色苍白的年轻警员走过来,声音干涩地汇报,他是技术组的王涛,“门禁系统记录正常,只有陈博士本人的通行记录。监控……更邪门。”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从昨天下午五点陈博士最后确认进入办公室,到今早保洁发现尸体报警,整整十几个小时,这门口两个高清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全是雪花点!一片雪花!存储服务器里对应的时段记录,也被物理格式化了,渣都不剩。”
“手法很专业,也很彻底。”李警官阴沉着脸补充,“凶手对我们的侦查流程非常熟悉,每一步都踩在我们的盲点上。”
我点点头,没说话,目光在办公室内缓缓移动。血迹、办公桌、电脑主机被拆开的空壳(里面的硬盘显然被物理拆走了)、巨大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看不懂的数学公式和算法符号……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办公室角落那台异常突兀的冰箱上。
那是个双开门的大家伙,纯白色,品牌是市面上最新款的智能冰箱,流线型的造型和办公室冰冷的科技感倒是很搭。此刻,冰箱门紧闭着。但吸引我注意的,是贴在冰箱门正中央的那张巴掌大小、嫩黄色的便利贴。
纸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几个字,字迹算不上漂亮,甚至有点潦草,但透着一种家常的随意:
> **特仑苏喝完,记得买。**
就这五个字,外加一个句号。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死亡、高科技犯罪和冰冷气息的空间里,这张小小的便利贴,像一颗温暖的、不合时宜的蒲公英种子,被风吹错了地方,孤零零地粘在那里。
“那是什么?”我指着便利贴问。
“哦,那个啊,”李警官瞥了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据陈博士的助理说,是他个人的习惯。工作狂,经常熬夜甚至通宵泡在办公室。冰箱里会存点吃的喝的,这张纸是提醒自己生活必需品没了。我们检查过冰箱内部,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饮料、速食和水果。”
“他一个人住?”我追问。
“对,离异多年,没有孩子,典型的工作就是全部生活的那种人。”李警官回答。
我“嗯”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便利贴上的字迹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暂时没抓住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场勘查似乎陷入了死胡同。除了那张便利贴,所有物理线索都指向一个幽灵般的、技术高超且准备充分的凶手。
“走,去他们安保监控中心看看。”李警官招呼我。
安保监控中心位于大楼的地下二层,空间巨大,一整面墙都是分割成无数小块的监控屏幕,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复眼,冷漠地注视着大楼的每一个角落。屏幕大多显示着正常的走廊、大厅、电梯画面,只有少数几块屏幕是黑的,其中就包括陈博士办公室门口那两个。空气中充斥着服务器风扇的轰鸣和键盘敲击声。
警方的技术专家们——包括几个从市局紧急抽调过来的顶尖网警——正围在几台高速运转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如穿花蝴蝶,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和数据流。他们的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死死盯住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信息。
“怎么样?”李警官走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专家(大家都叫他老赵)抬起头,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满脸都是挫败感:“李队,对方……太狡猾了。攻击路径完全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路数。最初信号伪装成来自东南亚的一个僵尸网络节点,我们刚追过去,它立刻跳到北美一个废弃的卫星链路,接着又跳到东欧某个大学的公共服务器……最后,所有痕迹都指向一个……”他苦笑了一下,“指向一个理论上不可能存在的‘黑洞’节点,然后就彻底消失了。对方用了某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极其高明的混淆和跳转技术,完全抹除了自己的真实路径。”
“时间窗口呢?”李警官追问,“那三十秒的精确攻击时间,总该有点关联线索吧?”
“关联线索?”旁边一个年轻网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关联的线索就是深蓝未来那帮搞安全运维的!他们的内部网络日志在攻击发生的同一时刻,被一种极其诡异的、似乎是内部权限触发的‘自净程序’给覆盖了!关键日志全成了乱码!我们现在连攻击是从公司内网发起的还是纯粹外部入侵都他妈不能完全确定!就像有人提前在公司内部埋了个地雷,时间一到,自己炸了,把路全堵死!”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砸在桌子上,引来周围人侧目。
李警官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转向我,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绿坝,你看这……”
我站在巨大的监控墙前,看着那些闪烁的屏幕,听着耳边技术专家们焦躁的讨论和键盘的噼啪声,那感觉就像站在一片信息爆炸形成的惊涛骇浪边缘。数据洪流汹涌澎湃,无数的线索、碎片、噪音混杂其中,警方像一群试图在湍急浑浊的河流里摸鱼的盲人,被冲得东倒西歪,徒劳无功。他们试图在洪流中抓住那个名为“凶手”的滑不留手的影子,却连影子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常规的网络追踪在这里失效了。那个幽灵黑客的技术水平,显然凌驾于在场所有人之上,甚至可能凌驾于目前已知的顶尖水平。他(或她)精心策划,利用深蓝未来内部可能存在的漏洞或后门,完成了一次闪电般的、近乎完美的犯罪。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飘向脑海中那张嫩黄色的便利贴。
“特仑苏喝完,记得买。”
如此日常,如此生活化。在这个由冰冷的代码、精密的谋杀和消失无踪的数据构成的巨大迷宫里,这张小小的纸条,像一根若有若无的、温暖的丝线。它提醒着,死者陈明远,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化的“博士”、“项目负责人”、“被窃取数据的受害者”,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喝特仑苏,会忘记买特仑苏,需要写纸条提醒自己的普通人。
凶手可以抹掉监控,可以格式化日志,可以像幽灵一样在网络中穿梭不留痕迹……但他(她)能抹掉一个活人留下的、最不经意的生活痕迹吗?能抹掉那种渗透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吗?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荒谬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它如此不合逻辑,如此违背常理,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李队,”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那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而微微发紧,“我需要陈明远博士家的地址。现在,立刻,马上!”
李警官被我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愣:“他家?去他家干嘛?现场勘查组早就去过了,初步报告说就是个普通的科技宅男住所,收拾得还算干净,没发现明显异常,也没找到任何和他研究相关的敏感资料或设备……”
“别问那么多!”我打断他,语气是自己都没想到的急促,“让你的人把地址给我!还有,立刻联系现场勘查组,让他们停止一切动作,原地待命,保护好现场,尤其是他家里的……冰箱!在我到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碰他家的冰箱!”
“冰……冰箱?”李警官彻底懵了,嘴巴微张着,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监控中心里其他几位正在忙碌的技术专家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一个离奇死亡的高科技核心数据失窃案,关键点难道在一个家用冰箱上?
我没时间解释,也解释不清。那个关于便利贴和开门记录的疯狂猜想,此刻像一簇炽热的火焰在我脑子里燃烧,催促着我立刻行动。
“快!”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抓起李警官递过来的写着地址的纸条,转身就冲出了气氛压抑的监控中心,把一屋子惊愕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 * *
陈明远的家位于市中心一个高档公寓小区,环境清幽,安保严密。出示了李警官紧急协调来的证件后,物业经理亲自把我领到了位于十六楼的单元门口。门口拉着警方的警戒带,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员像门神一样守着,脸上带着一丝无聊和不解——显然,他们接到了原地待命、保护冰箱的奇怪指令。
带队的现场勘查组组长,一个姓孙的中年警官,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到我过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快和质疑:“绿坝顾问?李队电话里说……冰箱?我们初步勘查都快结束了,室内一切正常,就是个典型的单身技术精英的家。冰箱里除了些普通食物饮料,没什么特别的。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指了指身后敞开的、空空荡荡的双开门冰箱,“喏,就那样。”
我没理会他的质疑,一步跨进玄关。房间是极简主义风格,黑白灰的基调,一尘不染,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甚至有种样板间的冰冷感。客厅巨大的书架上塞满了厚厚的技术书籍,角落里摆着几件造型前卫的健身器材。一切都符合一个专注、自律的科技精英形象。
我的目标明确,直奔厨房。那台和办公室里同款的、纯白色的最新型号智能冰箱矗立在角落,此刻冰箱门大敞着,里面冷气四溢。冷藏室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进口饮料、包装精致的速食沙拉盒、几盒蓝莓和覆盆子。冷冻室里则是牛排、鱼排和一些速冻食品。正如孙组长所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你们动过冰箱里的东西了?”我问,目光扫过冷藏室最上层那排明显被挪动过的饮料瓶。
“例行检查,”孙组长有些不耐烦,“看有没有夹层、暗格或者可疑物品。结果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没有。”他摊了摊手,“绿坝顾问,我们时间很紧,这个案子……”
“我要看这台冰箱的后台数据。”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它的使用日志,特别是门开关记录。”
“冰箱的……使用日志?”孙组长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质疑,而是觉得我疯了,“绿坝顾问,你在开玩笑吗?这是家用电器,不是服务器!我们查案看的是指纹、DNA、物理痕迹!冰箱开关门记录?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而且,这怎么查?”
“这是最新款的智能冰箱,”我走到冰箱侧面,指着上面一个不太显眼的品牌LOGO和一行小字,“内置物联网模块,连接家庭Wi-Fi,可以通过手机APP远程查看状态、调节温度,甚至……记录每一次开关门的精确时间。”我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在应用商店里搜索该品牌的APP,“给我他家的Wi-Fi密码,或者,你们应该有技术手段能接入这台设备的后台吧?”
孙组长和旁边的警员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我的思路。一个警员小声嘀咕:“查冰箱开关门……这能查出凶手?”
“少废话!”孙组长虽然满腹狐疑,但李警官之前的命令压着,他黑着脸对一个懂点技术的年轻警员吼道,“小张!想办法!把这破冰箱给我连上!看看它到底记了什么破账!”
小张警员一脸不情愿,但还是拿出设备包,开始鼓捣。他先尝试连接冰箱内置的Wi-Fi热点(很多智能设备自带),失败。又尝试扫描寻找蓝牙配对信号,也失败。最后,他不得不找出公寓的Wi-Fi路由器,用技术手段破解了密码,然后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接入网络,再试图通过路由器后台查找连接到该网络的智能设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组长烦躁地在厨房里踱步,眼神时不时瞟向我,充满了“你在浪费宝贵时间”的无声控诉。我则紧紧盯着小张的电脑屏幕,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那个疯狂的猜想,像一个悬在钢丝上的气球,随时可能破灭。
“找到了!”小张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惊讶,“设备列表里有它!品牌名,型号也对得上!我看看……后台管理界面……需要设备序列号和初始密码……这……”
“初始密码一般贴在设备背后或者说明书里。”我提示道。
一个警员立刻去翻找冰箱后面和孙组长他们带来的物证袋。很快,他找到了贴在冰箱侧面的一个小标签,上面印着序列号和一组六位数的初始PIN码。
小张飞快地输入。屏幕上跳转,一个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简陋的设备管理后台界面出现了。菜单选项很少:温度设置、节能模式、网络状态……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使用记录”。
小张点开“使用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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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不多,最近几天的:
> - Door Open - 2025-06-01 22:48:17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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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最后两条记录上。
2025年6月2日,01:51:45 - 01:52:10。
法医的初步尸检报告我出发前快速扫过一眼,结合现场血迹凝固状态和环境温度,推断陈明远的死亡时间,在昨夜(6月1日进入6月2日的那个深夜)的凌晨1点15分左右。误差范围,前后不超过10分钟。
也就是说,陈明远在凌晨1点15分左右,已经遇害了!
那么,在1点51分45秒,是谁,打开了这台位于他十六楼公寓里的智能冰箱?并且,在1点52分10秒,又把它关上了?
办公室那张便利贴上的字,此刻在我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带着冰冷的寒意:
> **特仑苏喝完,记得买。**
这不是陈明远留给自己的提醒。
这是……凶手在离开陈明远家之前,或许出于某种习惯性的掩饰,或许是某种病态的心理暗示,随手写下的!他(她)在陈明远家里,喝掉了冰箱里的特仑苏!然后,写下了这张纸条!
办公室那张便利贴,根本不是陈明远写的!是凶手写的!他(她)在杀人、窃取数据之后,回到了陈明远的家!甚至可能,杀人的第一现场,根本就不是办公室!那个布满血迹的办公室,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一个用来迷惑所有人的障眼法!
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厨房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重新启动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孙组长和小张警员也看到了屏幕上的时间记录。孙组长脸上的不耐烦和不信任瞬间冻结,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小张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
“死……死亡时间后……三十七分钟?”孙组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怎么可能?谁开的冰箱?鬼吗?”
“不是鬼,”我的声音异常冷静,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是人。一个能在陈博士死后三十七分钟,大摇大摆进入他家,打开冰箱,甚至可能喝掉特仑苏的人。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
那个幽灵般的黑客形象,瞬间崩塌重组。他(她)不再是躲在网络暗处、只用代码杀人的影子。他(她)有实体,能自由出入陈明远戒备森严的家!他(她)熟悉陈明远的生活习惯,熟悉到能模仿他的笔迹写下那张看似平常的便利贴!甚至……他(她)对深蓝未来的内部安全机制了如指掌,才能如此精准地利用内部后门触发“自净程序”!
“立刻封锁整栋公寓楼!”我厉声对孙组长说道,语气斩钉截铁,“调取昨晚午夜到今天凌晨,所有进入这栋楼、尤其是十六层的电梯监控、楼道监控!还有,通知李队,重点排查所有能合法、或者有权限在非正常时间进入陈博士家的人!特别是……拥有深蓝未来高级门禁权限,并且同时熟悉陈博士私人住所的人!”
孙组长如梦初醒,脸上的震惊迅速被一种职业性的凝重取代,他立刻抓起对讲机,语速飞快地下达命令。小张则开始疯狂地操作电脑,调取公寓物业的监控系统后台。
冰冷的智能冰箱静静地矗立在厨房角落,屏幕上最后那条开门记录的时间戳,像一道无声的、却无比刺眼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深蓝之心”失窃案上的重重迷雾,将一个幽灵,从虚无缥缈的网络深渊里,硬生生地拖到了现实的灯光下。
* * *
深蓝未来总部大楼,顶层的小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百叶窗被严严实实地拉下,隔绝了外面繁华的城市灯火。长条会议桌旁,只坐着三个人:李警官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我盯着面前摊开的几张打印资料,上面是经过筛选后的嫌疑人名单;还有一个,是深蓝未来的安全总监,姓吴,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此刻他脸色铁青,显然公司核心数据被盗加上内鬼嫌疑,让他压力山大。
“名单初步筛出来了,”李警官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他推过来一张纸,“符合‘高级权限’、‘熟悉陈博士’、‘有动机’这三条硬杠杠的,目标范围缩小到了七个人。都是深蓝未来的核心骨干。”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那个吴总监。”
吴总监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冷哼了一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傲气。
我的目光在七个名字上缓缓移动,指尖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林薇**。职位是:**AI伦理与安全首席顾问**。照片上的女人约莫四十岁左右,面容清秀,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平静,甚至有些疏离,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固定程序设定好的职业化微笑。背景资料显示,她是陈明远亲自从国外顶尖实验室挖回来的,两人曾是校友,私交据说不错。但在“深蓝之心”项目的核心算法是否应该加入更严格的伦理限制阀问题上,她和陈明远爆发过激烈的、公开的争执。陈明远认为过度的伦理限制会扼杀创新和效率,而她坚持认为没有底线的AI比没有更危险。这场争执在公司内部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一度让项目进度受阻。
“林薇……”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资料里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办公室便利贴上那随意潦草的“记得买”几个字,在我脑海里无声地重叠、对比。
“她?”李警官凑过来看了一眼,“有重大嫌疑。和陈博士理念不合,争执激烈,有作案动机。权限足够高,能接触到核心安全架构,有能力埋下后门。而且,”他翻到另一页,“根据陈博士助理的补充回忆,昨天下午大概四点多,她确实去过陈博士办公室一次,两人好像又争论了几句,林薇离开时脸色很难看。时间点吻合。”
“动机有了,能力有了,时间点似乎也吻合。”吴总监终于开口,声音冷硬,“那就重点查她!技术组那边不是还在死磕网络路径吗?结合这个方向,看能不能挖出她和那个‘幽灵’黑客的联系!”
“等等,”我抬手制止了李警官准备打电话的动作,“李队,公寓那边的监控呢?十六楼电梯和楼道,昨晚到今晨,有拍到林薇吗?”
李警官立刻拿起另一部手机询问。片刻后,他放下电话,脸色有些难看:“物业监控显示,林薇的车昨晚十一点左右就驶离了科技园区的地下车库。之后公寓电梯和十六楼楼道监控里……都没有她的身影出现。”他看向我,“这……好像洗脱了她的嫌疑?除非她用了别的办法避开监控上楼……但这难度太大,几乎不可能。”
“几乎不可能?”我重复着,手指轻轻敲着林薇照片下那行关于她AI伦理理念的描述,“一个顶尖的AI安全专家,一个坚信‘监控本身就需要被监控’的人……她如果真的想潜入一个地方,会留下那么容易被捕捉到的影像痕迹吗?”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李警官和吴总监都看着我。
“吴总监,”我转向安全总监,“麻烦你,立刻调取林薇在公司内部系统近期的所有访问记录、操作日志,尤其是她对安保系统、门禁系统、核心数据库外围防护策略相关的任何查看或修改记录。另外,查查她最近有没有申请过特殊的设备测试权限,特别是……涉及到物理设备接入网络的测试。”
吴总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拿起自己的内部通讯器下达指令。他本身就是技术大牛出身,指令下得又快又专业。
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李警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吴总监则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偶尔在触摸板上滑动一下。
大约半小时后,吴总监的电脑发出“叮”的一声提示音。他身体微微前倾,快速浏览着屏幕上刚收到的报告,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找到了!”
我和李警官立刻凑过去。
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加密的内部日志摘要:
> - **用户:林薇 (ID: LV_ETHICS)**
> - **操作:** 访问 - [安保系统 - 门禁策略模块] - 2025-05-28 14:32:11
> - **操作:** 访问 - [网络监控 - 设备识别白名单管理] - 2025-05-29 10:15:44
> - **操作:** 申请 - [特殊设备测试权限 - 物联网(IoT)设备安全渗透评估] - 2025-05-30 09:01:33 (申请通过)
> - **操作:** 上传测试固件 - [设备类型:通用智能家居网关 (模拟)] - 2025-05-31 16:20:18
> - **操作:** 修改 - [网络监控 - 设备识别白名单 - 添加条目:MAC地址 XX:XX:XX:XX:XX (伪装成公司标准打印机)] - 2025-05-31 16:45:02
> - **操作:** 关联 - [门禁策略 - 临时访客权限组 - 添加动态规则:当检测到特定MAC地址(XX:XX:XX:XX:XX)接入内网时,临时激活关联门禁卡(Chen_MingYuan_Personal)的最高权限] - 2025-05-31 17:01:15
“她……她篡改了门禁策略!”李警官失声道,指着最后两条记录,“她利用那个伪造的‘打印机’MAC地址作为触发器!只要这个地址的设备接入公司内网,就会临时激活陈博士个人门禁卡的权限!可是……陈博士的门禁卡呢?”
“在陈博士身上,案发现场找到的。”我接口道,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但这不重要了。林薇根本不需要那张实体卡。她用自己上传的、伪装成智能家居网关的‘测试设备’,只要在公司内网任何地方激活(比如,通过一个便携式Wi-Fi热点或微型基站),就能触发这条规则,让系统‘认为’陈博士的门禁卡在请求权限,从而为她自己打开任何门!包括……陈博士办公室的门!甚至,她自己的工卡权限,在那一刻也被临时提升到了最高!”
“那她怎么避开办公室门口的监控?”李警官追问。
“她提前申请了‘物联网设备安全渗透评估’权限,”吴总监指着那条记录,声音冰冷,“这意味着她有合法理由,在真实办公环境中测试她认为存在漏洞的IoT设备。她完全可以在‘测试’的名义下,携带那个伪造的‘网关’设备进入办公室区域,然后‘顺便’用它触发了门禁策略,打开了陈博士办公室的门。至于门口的监控……别忘了,她有最高权限,而且熟知监控系统的盲点和覆盖逻辑。在触发规则、权限提升的那短暂时间里,她完全有能力利用内部工具或后门,让那两个摄像头暂时‘失明’或者覆盖记录。她本身就是安全负责人之一!”
“公寓那边呢?”我追问最关键的一点,“她怎么做到避开所有监控进入陈博士家?”
吴总监快速滑动屏幕,调出另一份报告:“查到了!陈博士公寓的智能门锁,也是同一家知名品牌的旗舰产品,支持指纹、密码、手机APP远程开锁等多种方式。品牌方提供的后台日志显示……”他深吸一口气,“在2025-06-02,01:50:32 CST,该门锁收到了一条来自‘主人’手机(即陈博士手机)APP的远程开锁指令,执行成功!”
“陈博士的手机?”李警官惊愕,“他的手机不是也在案发现场办公室找到的吗?”
“没错!”吴总监眼神锐利如刀,“现场找到的手机是物理存在的,但它当时不可能发送任何指令!唯一的解释是,林薇利用她骇入陈博士办公室终端的机会,不仅窃取了数据,还一定同步获取了陈博士手机APP的认证令牌(Token)或者某种高权限会话密钥!她利用这个‘数字钥匙’,在凌晨1点50分,远程打开了陈博士公寓的大门!然后,她进入,打开冰箱……留下了那个致命的时间戳和那张写着‘特仑苏喝完,记得买’的纸条!”
一切豁然开朗!
幽灵显形了。不是来自外部的超级黑客,而是深蓝未来内部,最懂安全的人,利用她的专业知识和对系统的绝对熟悉,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她制造了办公室被暴力入侵、数据被外部黑客窃取的完美假象,甚至不惜杀人灭口、布置血腥现场来强化这个误导。而她真正的目的,不仅仅是“深蓝之心”的数据——那只是烟雾弹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她为了掩盖另一个更核心目标而抛出的巨大诱饵。她真正想要的,是她与陈明远争执的焦点:那份关于核心算法底层逻辑、蕴含着巨大风险也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原始代码和模型参数!她坚信陈明远对它的应用没有底线,会带来灾难,所以她要“纠正”这个错误,用自己的方式控制它。
办公室那张便利贴,是她杀人后,为了混淆视听,模仿陈明远笔迹随手写下的。而陈明远家中冰箱的开门记录,则是她整个完美犯罪计划中,唯一一个无法彻底抹除的、带着体温的破绽——因为她真的渴了,真的打开了冰箱,甚至可能真的喝掉了里面的特仑苏。那一刻,她是人,不是一个纯粹的犯罪机器。
“立刻逮捕林薇!”李警官猛地站起来,抓起对讲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通知所有单位!目标,深蓝未来AI伦理与安全首席顾问林薇!她可能还在科技园区,也可能在住所!行动要快!”
* * *
和谐市警察局的审讯室,灯光惨白,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单向玻璃后面,李警官、吴总监和我,沉默地看着玻璃另一侧的女人。
林薇安静地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她换下了上班时的职业套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鼻梁上那副无框眼镜后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涟漪。面对警方展示的铁证——从她家中搜出的、用于触发门禁规则的微型伪装配件,品牌方提供的门锁远程开锁记录,以及公寓楼道里一个极其隐蔽的、独立于物业系统之外的备用消防通道摄像头,恰好拍到她戴着帽子、低头快速闪入十六楼消防门的一个模糊侧影(时间点与冰箱开门记录完全吻合)——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目光扫过那些物证照片和打印的日志,然后,又归于沉寂。
没有辩解,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一句“我要见律师”都没有。
“为什么?”李警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进去,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陈博士是你的校友,是把你请回来的人!‘深蓝之心’是你们共同的心血!就为了那些该死的……伦理分歧?”
林薇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极其遥远、极其疲惫的微笑,转瞬即逝。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
“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陈明远,他太聪明了,聪明到忘记了敬畏。‘深蓝之心’的原始核心……那不是工具,那是火种。没有约束的火种,最终会烧毁一切,包括点燃它的人。”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审讯桌,仿佛穿透了那面单向玻璃,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绿坝娘……超市店主,警局顾问。”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身份,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找到了冰箱。很好。生活总会留下痕迹,比代码更顽固,比人心……更真实。”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这句话,“你明白监控的意义了,对吗?不是为了控制,而是为了看见。看见那些被精心隐藏起来的……深渊。”
她不再说话,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那双手,纤细,干净,曾敲出过无数守护网络安全的代码,也曾握住了杀人的刀和伪造数据的工具。
审讯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她没有交代数据藏在哪里,没有交代任何同伙(如果有的话),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悔意。她像一个提前写好了结局的程序,安静地运行到了终点。
走出审讯室,深蓝未来的吴总监脸色依旧铁青,但眼神深处除了愤怒,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后怕。李警官则用力搓了把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案子……算是破了。人抓到了,动机也清楚了。可是……那该死的‘深蓝之心’原始数据呢?被她藏哪儿了?销毁了?还是……”他看向我,眼神复杂。
我摇摇头。林薇不会说。她或许已经用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方式,将那个“火种”封存、隐匿,或者……彻底摧毁。她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她所认为的“守护”。这或许是她最后的坚持,也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冰冷的嘲弄。
回到我那间小小的“绿坝娘超市”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折腾了一天一夜,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脑子却异常清醒。我拉开冰柜,拿出一盒冰凉的特仑苏,插上吸管,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收银台旁边,那台用于超市库存管理的旧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显示着实时监控画面——空荡荡的货架,紧闭的店门。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代表我自己的身影。
林薇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
> “你明白监控的意义了,对吗?不是为了控制,而是为了看见。看见那些被精心隐藏起来的……深渊。”
监控。数据。便利贴。冰箱开门记录。特仑苏。人性深处那无法被完全编码的幽暗角落。
超市里很安静,只有冰柜压缩机规律的嗡鸣。我靠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望着窗外渐渐苏醒的街道。阳光艰难地穿透薄雾,洒在对面楼房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
深渊一直都在,藏在看似安全的系统背后,藏在井然有序的生活缝隙里,甚至藏在那个写下“记得买特仑苏”的、看似无害的举动之中。
我喝光了最后一口特仑苏,空盒子被捏扁,发出轻微的“咔啦”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超市该开门了。那些柴米油盐,那些日常的喧嚣,才是大多数人生活的底色。
只是,当指尖拂过收银台冰凉的台面时,我下意识地拉开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瓶小小的、未开封的防狼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