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市的雨,总在午夜时分落下,带着一种缠绵的、近乎固执的倦怠,粘稠地涂抹在街道上,涂抹在“绿坝娘超市”那块被霓虹灯浸泡得有些褪色的招牌上。雨水沿着玻璃门蜿蜒爬行,把门外那个湿漉漉、光怪陆离的世界,切割成无数扭曲晃动的碎片。碎片里,偶尔闪过一张模糊的人脸,或是一道车灯拉长的、转瞬即逝的光痕,随即又被新的雨线覆盖。

店内的空气凝滞着,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新拆封的廉价塑料制品,灰尘,冷藏柜深处散发出的微弱寒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甜腻的罐头水果气味,像某种固执的记忆。靠墙的一排老旧显示器,屏幕幽幽地亮着,像一排沉默的、永不疲倦的眼睛。它们显示的并非超市内部的景象,而是错综复杂的、代表城市核心数据库运行状态的数据流——冰冷,规整,无穷无尽地滚动。这里是绿坝娘的世界,一个被数据和玻璃包围的孤岛。她的手指正握着一块边缘已磨得温润的白色软布,沿着冰凉的玻璃柜台表面,缓慢、稳定地画着圈。布纤维与玻璃摩擦,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仿佛时间本身在她指尖被耐心地研磨。

柜台玻璃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自己的倒影:一张缺乏鲜明表情的脸,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映着显示器幽幽的蓝光。她身上的工作服是一种洗得发白的、接近灰的绿色,如同初春河岸上最不起眼的那抹苔痕。在这片由数据线和货架构成的寂静丛林里,她就是那个沉默的园丁,用她的“沙沙”声,日复一日地擦拭着边界。

门楣上的铜铃猛地一颤,发出一串急促而喑哑的叮当声,粗暴地撕开了店内凝滞的宁静。门被推开,一股饱含着雨水腥气和城市深处烟尘味道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悬挂在收银台旁的一串塑料风铃神经质地乱撞。一个敦实的身影裹挟着湿气挤了进来,是老张,和谐市警察局技术科的头儿,身上的深色警用雨衣不断往下滴着水,在他脚边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绿坝!”老张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湿冷空气浸透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焦躁,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金属。他没顾得上脱掉滴水的雨衣,几步就跨到柜台前,身体前倾,双手重重地撑在绿坝娘刚刚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玻璃台面上,留下几个模糊的、带着湿气的手印。“出大事了!‘爱’没了!数据库里,被删得干干净净!”

绿坝娘擦拭玻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老张那张被雨水和焦虑弄得有些变形的脸。她的目光依旧低垂,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下那块被软布反复摩挲的玻璃区域,仿佛那上面镌刻着宇宙运行的终极密码。只有握着软布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拢了一下,指关节在显示器幽蓝的光线下泛出一点短暂的白色。

“说清楚点。”她的声音很平,像一块被磨平棱角的石头落入深水,听不出任何涟漪。

“‘爱’!所有标识为‘爱’的关联数据!”老张的呼吸粗重,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核心库里,大规模的定向删除!不是病毒,不是误操作!是精准的、系统性的清除!从最底层开始,像被橡皮擦一点点抹掉……我们那些心理预警模型,情感分析系统,全他妈瘫痪了!更邪门的是,”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所有相关的监控记录,无论物理探头还是数据日志,只要拍到或记录到删除发生的那个‘点’,全糊了!糊得连他妈马赛克都不如!一团糟!”

“目标明确,”绿坝娘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软布轻轻放在柜台一角。她的视线缓缓抬起,越过老张的肩膀,投向店外那一片被雨水搅动得混沌不堪的夜色,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手法专业。‘电子牛皮癣’的升级版。”

“何止升级!简直是核武器!”老张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油汗,“局里那帮小子全麻爪了!上面下了死命令,72小时!72小时搞不定,老子这身皮就得扒下来挂局门口示众!”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带着近乎绝望的恳求,“绿坝,这次真得靠你了。你的‘清洁工’权限,加上你这双……看透数据的眼睛。只有你能找到那王八蛋留下的‘脚印’!”

绿坝娘的目光从雨夜收回,落在老张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老张的惶急。几秒钟的沉默,只有冷藏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和外面淅沥的雨声填补着空隙。

“代号?”她问。

“‘空白’。”老张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寒意,“现场没留下任何有效痕迹,只有这个代号,不知是自称还是别人贴的标签,幽灵一样飘在数据流的残渣里。”

绿坝娘轻轻“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那被老张手印弄污的柜台玻璃上。她再次拿起那块软布,覆盖上去,开始缓慢、坚定地擦拭那些碍眼的湿痕。“知道了。数据流镜像发我。痕迹,总会有。”

老张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谢了,绿坝!我这就回去传!”他转身,湿漉漉的雨衣下摆甩出一串水珠,叮当声再次响起,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带走了老张留下的最后一点人声嘈杂。超市重新沉入它固有的寂静和微光之中。

绿坝娘的手没有停。白色的软布在玻璃上移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一排排显示器上,数据流依旧在无声地奔涌、闪烁,像一条条没有尽头的、发光的河流。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屏幕。在那片由0和1构成的、浩瀚而抽象的光影森林深处,她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非常规的、细微的“扰动”。不是显眼的伤口,更像是完美皮肤下,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褶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某种被精心抹除后残留的“空白”的轮廓。它们潜藏在正常数据的阴影里,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毁灭性。

“‘空白’……”她无声地念出这个代号,擦玻璃的动作稳定得如同钟摆。白色的软布下,玻璃光洁如新,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沉静的眼眸,和身后显示器上流淌的、属于整个城市冰冷的心跳。

日子在“沙沙”的擦拭声和屏幕上永不停歇的数据瀑布中,又滑过去两天。绿坝娘像一个沉入深海的观察者,将自己锚定在超市柜台后面,目光在监控屏幕、数据流和偶尔晃过玻璃门的顾客剪影之间无声地逡巡。她过滤着老张不断传来的、庞大而混乱的数据库镜像碎片,试图在“空白”留下的巨大虚无中,捕捉到一丝物质性的微尘。

线索如同沉入水底的针。直到第三天傍晚,雨势稍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雨过后的、潮湿而沉重的清新。铜铃轻响,门被推开。

他走了进来。

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色风衣,像一片移动的、拒绝被污染的雪。风衣的剪裁异常挺括,与超市里略显陈旧的货架、堆积的促销品格格不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近乎悬浮般的轻盈,脚步落在磨石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径直走向食品区最角落的货架,那里摆放着一些临近保质期、价格低廉的打折罐头。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掠过几罐桃子、黄桃,最终停在了一罐孤零零的凤梨罐头上。金属罐身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标签上的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清晰可见——过期,正好三天。

绿坝娘擦拭柜台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却像最精密的传感器,牢牢锁定了他。他拿起罐头,走向收银台。步履无声,风衣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拂动。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风衣竖起的领子和刻意压低的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

没有言语。罐头被轻轻放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版现金钞票随即压在了罐头上。

绿坝娘拿起钞票,指尖触碰到那纸张特有的、微微粗糙的质感。她操作着老旧的收银机,机器发出沉闷的齿轮咬合声。找零,硬币落在玻璃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整个过程,只有收银机的声音和硬币的轻响。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抬眼,绿坝娘也未曾试图看清阴影中的面容。他拿起罐头和找零,转身,白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门外尚未散尽的暮色水汽之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铜铃的余音在空旷的店里微弱地回响。

绿坝娘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罐被留下的凤梨罐头上。金黄色的糖水浸泡着饱满的果肉,在超市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虚假的、诱人的甜蜜。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轻轻触碰那冰冷的金属罐壁。生产日期,过期三天。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电磁干扰残留,像幽灵的叹息,缠绕在罐头的金属表面,转瞬即逝。

她收回手指,重新拿起那块白色的软布,覆盖在男人刚才放下罐头和钞票的位置。擦拭的动作缓慢而用力,仿佛要抹去某种无形的印记。布纤维摩擦着玻璃,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她的目光越过玻璃柜台光洁的表面,落在外面湿漉漉的街道上。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迷离的倒影,扭曲着行人的脚步。

“罐头会过期,”她对着玻璃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低得像耳语,又像是在问某个看不见的存在,“数据也会被删除吗?”

擦痕消失,玻璃恢复了原有的通透。但那罐过期的凤梨罐头,像一个冰冷的、带着问号的锚点,沉甸甸地留在了柜台的角落,也留在了她的视野边缘。显示器上,代表“空白”行动轨迹的数据模型悄然更新,一个孤立的、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点,标记在了“绿坝娘超市”的坐标上。

雨,在午夜时分又回来了。不再是傍晚时的温柔细丝,而是带着某种积蓄已久的暴戾,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超市的玻璃门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冷的石子被抛掷过来。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混沌的、白噪音般的喧嚣里,灯光被厚厚的雨幕扭曲、溶解,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团。

超市内,顶灯似乎也受到了潮湿的影响,光线比平时更加昏暗、摇曳不定,在货架间投下浓重而摇晃的阴影。绿坝娘没有开额外的灯。她依旧站在柜台后面,那块白色的软布握在手中,但擦拭的动作早已停止。她的视线牢牢钉在靠墙那一排监控显示器上。

屏幕上,多个角度的超市画面正实时播放着。雨水的冲刷让门外的世界彻底沦为一片模糊晃动的灰白水幕,连霓虹灯的光晕都彻底被吞噬。店内,货架的轮廓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一片死寂,只有雨声统治着一切。

突然,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雨幕,那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其中一个监控画面的边缘。白色风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如同一个从雨夜深处凝聚出来的幽灵。他这次没有走向食品货架,而是径直朝着收银台的方向走来,步伐依旧带着那种悬浮般的诡异轻盈,与外面狂暴的雨声形成诡异的反差。

绿坝娘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没有动,只是握着软布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男人越走越近。监控摄像头正对着收银台。就在他走到柜台前大约两三米的位置,仿佛触发了某个无形的开关——也许是超市顶灯一次剧烈的电压波动?也许是监控探头内部线路受潮后的短暂异常?抑或是某种更强大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干扰?

整个监控屏幕上的雪花噪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画面从未有过的清晰,清晰得令人心悸!

屏幕中央,那张脸,毫无遮挡地、冰冷地呈现出来。

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挺直的鼻梁……再往上,是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清晰浮现,又在清醒时被理智强行归于尘土的眼睛。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记忆中的温度,没有了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非人的、机器扫描般的冰冷审视。

时间在那一秒被无限拉长、冻结。雨声、心跳声、冷藏柜的嗡鸣,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张清晰得刺骨的脸,和柜台后绿坝娘骤然收缩的瞳孔。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撞着耳膜。三年前医院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金属器械冰冷的反光、宣告死亡时单调而残酷的电子音……无数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刺穿记忆的堤坝,呼啸着将她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云河……”一个名字,破碎地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挤出,轻得像一声呜咽,却又沉重得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屏幕上的男人——那个顶着“空白”代号的男人——似乎听到了。他的目光,那冰冷得如同数据扫描仪的目光,精准地穿透了屏幕,穿透了空间,落在了绿坝娘脸上。他的右手,从白色风衣的口袋里缓缓抽出。握在他手中的,不是枪,而是一个造型极其简约、线条流畅得近乎冰冷的银灰色金属装置,前端闪烁着一点幽蓝、极不稳定的光芒。

他举起了手臂,那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装置前端,稳稳地对准了柜台后的绿坝娘。装置内部传来一种极细微、却又令人牙酸的、能量高度汇聚的“滋——”声,如同毒蛇吐信,在狂暴的雨声中清晰可辨。

“这次,”他的嘴唇开合,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程序执行般的绝对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绿坝娘的心上,“轮到删除我们的记忆了。”

幽蓝的光芒骤然炽盛!那一点蓝光瞬间膨胀、拉伸,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足以撕裂空间的光束,无声无息却又迅如闪电,撕裂空气,带着抹杀一切的决绝,射向绿坝娘!

时间并未真正凝固,只是感官在巨大的冲击下被压缩到了极致。那张属于亡者的脸孔,那宣告记忆删除的冰冷话语,那撕裂空气的幽蓝光束——所有的一切都在百分之一秒内发生。极致的死寂之后,是身体本能的、超越思维的求生反应。

幽蓝光束刺破空气的瞬间,绿坝娘动了。不是闪避,不是后退。她的动作快得几乎成了残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身体猛地向侧面拧转,左臂如同蓄满力量的鞭子,狠狠扫向柜台表面!

那块她擦拭了无数个日夜、擦拭得纤尘不染、光可鉴人的厚重玻璃板!它被手臂的力量猛地掀起,脱离卡槽,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而沉重的弧线!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与光束命中物体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

幽蓝的死亡光束没有击中血肉之躯。它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在了那块被竖起的、冰冷的柜台玻璃上!玻璃瞬间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纹以光束命中的点为中心,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炸裂!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如同冰晶般激射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无数道短暂而刺目的光芒,如同炸开了一朵致命的、冰冷的烟花!

光,被折射了!

那道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幽蓝光束,在穿透玻璃、引发恐怖裂痕的同时,其核心路径被玻璃内部疯狂蔓延的应力场和无数微小棱面强行扭曲!它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被瞬间撕裂、散射、偏转!一部分能量被玻璃吸收、抵消,化作更细密的裂纹和四溅的碎片;而另一部分被强行改变了方向的能量,则化作数道暗淡却依旧危险的散射流光,如同失控的狂蛇,猛地射向四面八方!

“嗤啦——!”

一道散射的光束险之又险地擦过绿坝娘扬起的手臂外侧,袖口的绿色布料瞬间焦黑、碳化,皮肤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噼啪!轰!”

另一道散射的光束击中了旁边一排货架顶端的廉价节能灯泡,灯泡猛地炸裂,玻璃渣和电火花如雨点般落下,点燃了货架上堆放的塑料包装袋,腾起一股刺鼻的黑烟和微弱的火苗!

“嗡——滋啦滋啦!”

更多的散射能量流打在墙壁、金属货架和收银台的老旧设备上,火花四溅,发出刺耳的电流短路声,几台显示器屏幕瞬间黑屏,冒出缕缕青烟!

整个超市内部,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从死寂的靶场变成了混乱的战场!玻璃碎片在飞溅,火光在闪烁,黑烟在升腾,电流的哀鸣混杂着物品倾倒碎裂的声响!

而造成这一切混乱源头的男人——“空白”,或者说,顶着云河面容的存在,就站在光束激发的原点。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瞬间的剧变。致命的攻击被一块玻璃强行扭转,散射的能量流不仅未能杀死目标,反而造成了混乱的环境,将他自身也置于危险之中。他那张一直维持着绝对程序化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数据延迟般的错愕和僵滞。那双冰冷的、如同扫描仪般的眼睛,瞳孔似乎有瞬间的收缩,映照着超市内飞溅的玻璃碎片、跳跃的火光和弥漫的烟雾。

就是现在!

绿坝娘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玻璃碎裂、能量散射的同一刹那,已借着掀翻玻璃的反作用力猛地向后蹬地!脚下溅起细碎的玻璃碴。她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几道致命的散射流,身影如猎豹般迅捷地扑向柜台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矮柜。

剧烈的动作撕扯着被光束擦伤的手臂,灼痛尖锐地提醒着死亡的擦肩而过。她的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的眼神,在混乱的火光、飞溅的玻璃和弥漫的硝烟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绝。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在绝境中抓住唯一稻草的、不顾一切的凶狠。

矮柜被猛地拉开!没有武器,没有高科技装备。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罐头。各种水果罐头,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她的目标明确——最深处,那几罐特制的、用于清除高强度数据残留的强效“清洁剂”罐头。它们的标签是醒目的黑黄警告色,罐体比普通罐头更厚重冰冷。

她抓起其中一罐,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手指毫不犹豫地扣住顶部的环形拉环,猛地发力!

“呲——!”

刺耳的、高压气体冲破密封的尖啸声撕裂了超市内的混乱!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细碎冰晶混合着强效腐蚀酸雾的灰白色浓稠烟雾,如同被禁锢的恶兽,从罐口猛烈地喷涌而出!这烟雾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瞬间冻结空气的霸道,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扩散!

目标,正是几米外那个穿着白色风衣、刚刚从攻击被阻的错愕中恢复过来的身影!

灰白色的“清洁剂”烟雾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冻结万物的霸道,瞬间膨胀、弥漫开来!它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被强行凝结,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货架上滴落的水珠瞬间冻成冰凌,刚刚被散射光束点燃的塑料包装袋上的小火苗,如同被无形之手掐灭,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和呛人的黑烟。

“空白”——云河,反应不可谓不快。在烟雾喷涌而出的瞬间,他已然做出了规避动作。白色风衣在混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身影疾退。然而,绿坝娘这一击的时机抓得太狠,太绝。那罐特制的“清洁剂”本就是为瞬间覆盖和凝固高威胁数据污染而设计,扩散速度远超常理。

浓稠的灰白色雾霭如影随形,猛地扑上了他飘动的风衣下摆!如同强酸泼上生石灰,又像是极寒冰封了流动的水,那看似普通的白色风衣材质,在接触烟雾的刹那,竟然爆发出密集的、幽蓝色的细小电火花!滋滋作响!风衣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灰白色的冰晶状物质,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

男人的动作明显一滞,像是精密仪器突然被注入了干扰信号。他那张冰冷的、属于云河的脸上,肌肉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抽搐,空洞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挣扎!那挣扎如同深潭底部被投入一颗石子,打破了水面的绝对平静,映出瞬间的痛苦、茫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属于人类的情感碎片!仿佛有什么被强行锁死的东西,在剧烈的外部刺激下,从囚笼深处发出了尖锐的嘶鸣!

这挣扎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他猛地一甩手臂,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撕裂的蛮力!沾染了灰白冰晶和电火花的半截风衣下摆,被他硬生生扯断!断裂的衣料在烟雾中迅速被冻结、硬化,如同破碎的石膏片坠落在地,摔成粉末。

他摆脱了烟雾的核心覆盖范围,但显然受到了影响。动作不再有之前的绝对流畅,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迟滞。他猛地抬头,那双重新恢复冰冷扫描状态的眼睛,死死锁定烟雾后方绿坝娘的身影,里面第一次燃起了纯粹的、程序化的杀意。他再次举起了那个银灰色的装置,幽蓝的光芒在装置前端疯狂汇聚,比之前更加刺目、更加不稳定!

绿坝娘的心沉了下去。特制“清洁剂”只争取到了不到两秒的时间。对方摆脱的速度和重新凝聚的攻击意图,都显示着核心并未受损。她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罐“清洁剂”,而对方的下一击,绝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她的目光飞速扫过混乱的现场:碎裂的玻璃满地狼藉,燃烧的黑烟弥漫,几台显示器冒着青烟……视线掠过收银台,猛地定格在那台老旧的、此刻正被电流短路弄得屏幕闪烁不定的收银机上!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最后一罐“清洁剂”狠狠掷向“空白”!罐头在空中划出一道灰白色的轨迹!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收银台!目标不是躲避,而是那台正“滋啦”冒着电火花的机器!她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沾着血和灰尘的手指,狠狠抓向收银机背后那暴露在外、缠绕着几股不同颜色电线的、老旧的接线板!混乱的线头纠缠在一起,绝缘胶布早已老化脱落。

“空白”轻易地侧身避开了飞来的罐头罐。罐头撞在远处的货架上,爆开另一团小范围的灰白烟雾。他手中的装置,幽蓝的光芒已经凝聚到顶点,如同死神的凝视,再次对准了扑向收银台的绿坝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绿坝娘的手指,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拽住了接线板上一根粗大的、裸露着铜芯的火线,和旁边一根同样裸露的零线!完全无视了那上面跳跃的、足以致命的电火花!

“滋啦——!!!”

耀眼的、足以撕裂视网膜的蓝白色电弧猛地炸开!如同一条狂暴的雷蛇,瞬间缠绕上她的手臂!强烈的电流贯穿身体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瞬间失去意识,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然而,她强行保留的最后一丝意志,驱动着痉挛的手指,将两根裸露的线头,狠狠地、死死地按在了收银机金属外壳上一个同样裸露的、用于接地的金属螺栓上!

短路!超负荷短路!

“轰!!!”

一声沉闷却无比剧烈的爆响!那台老旧的收银机内部仿佛塞进了一颗微型炸弹!整个金属外壳猛地向外膨胀、变形!刺眼的电光从外壳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一股强大的、紊乱的、带着毁灭性能量的电磁脉冲(EMP),如同无形的海啸,以收银台为中心,呈球形向着四面八方猛烈爆发开来!

这股狂暴的脉冲,首当其冲地撞上了正举着银灰色装置、即将发出致命一击的“空白”!

“呃——!”

一声短促的、如同电子设备被强行掐断电源的怪异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手中那个银灰色装置前端的幽蓝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闪烁、跳动,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熄灭!装置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他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数步,白色的风衣无风自动,上面残留的细微电火花瞬间被激发成一片幽蓝的电弧乱流,包裹全身!他那张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痛苦和一种核心程序被强行干扰的混乱!空洞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距,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电磁脉冲的余波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整个超市。本就受损的显示器屏幕“噗噗”几声彻底熄灭。顶灯剧烈闪烁几下,终于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冷藏柜的压缩机在发出最后几声无力的呻吟后,也归于沉寂。燃烧的塑料黑烟在脉冲的冲击下扭曲、飘散。

超市,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再次成为世界唯一的主宰,单调地敲打着玻璃。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超市的每一个角落,吞噬了所有光影,也吞噬了声音。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敲打着玻璃门窗,发出单调而宏大的背景噪音,愈发衬托出这方寸之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绿坝娘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体因残余电流的刺激和剧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手臂被光束擦伤的地方和被强大电流贯穿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体内游走。她紧咬着牙关,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黑暗中,她的听觉被无限放大,捕捉着几米外那个同样陷入黑暗的身影发出的细微动静。

沉重的喘息声。不是人类疲惫的喘息,更像是某种高负荷运转的机器散热系统濒临崩溃时发出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嘶鸣。还有身体撞击到倾倒货架的轻微闷响,以及……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零件错位或断裂的“咔哒”声。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那台老式收银机爆发的EMP冲击,显然对他这个高度依赖精密电子元件的存在造成了核心级别的干扰和破坏。

黑暗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牢笼。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剧痛,像一尊石像般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压到最轻缓的极限。汗水混合着灰尘和血,沿着额角滑落,带来冰冷的触感。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她需要光。哪怕一丝微光。

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来刺骨的疼痛。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侧后方挪动。指尖在冰冷、布满玻璃碎片和不知名粘腻液体的地面上摸索。几秒钟的搜寻,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熟悉的、冰冷的圆柱体——是她常用的那支强光手电筒,刚才的混乱中脱手掉在了地上。

她紧紧握住它,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感。

就在这时,几米外黑暗中那沉重的、非人的喘息声陡然一滞!紧接着,一阵急促而紊乱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踉跄,猛地冲向超市的后门方向!脚步声撞倒了散落的货物,发出更大的声响。

他要逃!

绿坝娘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和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愤怒与悲怆的力量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痛苦!她猛地从地上弹起,同时按亮了手中的强光手电!

“唰——!”

一道凝聚的、刺眼的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劈开超市内浓稠的黑暗!

光柱精准地追上了那个冲向紧急出口的白色身影!光柱的边缘,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仓惶回头的半张脸——依旧是云河的面容,但此刻写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被强行打断核心进程的暴怒。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侧腹位置,白色的风衣在那个位置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边缘焦黑,裸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一片闪烁着紊乱电弧、结构复杂精密的金属内构!破损的线路和元件暴露在光柱下,滋滋作响,火花四溅!

“别想走!”绿坝娘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腥味,在空旷的超市里回荡。她踉跄着,强忍剧痛,举着手电,如同举着审判的利剑,一步步逼近。

男人——或者说,这具顶着云河外壳的机器——在强光的直射下,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扭曲的电子嘶鸣!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臂,不是举起武器,而是本能地遮挡刺眼的光线。那只手臂的动作也显得异常僵硬和不协调,显然在EMP冲击下受损严重。

“数据……必须……删除……”他断断续续地发出电子合成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卡在生锈齿轮里的沙砾,“干扰……清除……干扰源……清除!”最后两个字陡然拔高,带着疯狂的杀意!他似乎放弃了逃跑,猛地转身,仅存的那只还能活动的手臂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抬起,手指间似乎有微弱的电弧在跳跃,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

“嘀……嘀嘀……嘀……”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提示音,突兀地从绿坝娘制服胸前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这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超市里,在两人紧张对峙的临界点上,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绿坝娘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凝固!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她随身携带的、与核心数据库进行关键数据同步的微型加密通讯器的声音!只有在接收到最高优先级、最紧急的特定数据包时,它才会发出这种提示音!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自己胸前口袋的位置,仅仅是一刹那的分神。

对面的“空白”显然也捕捉到了这瞬间的破绽!他那只抬起的手臂猛地挥下!目标却不是绿坝娘,而是狠狠砸向旁边一个倾倒的、堆满瓶装饮料的金属货架!

“轰隆——哗啦!!”

货架被巨大的力量彻底砸倒!成百上千的玻璃瓶、塑料瓶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混合着金属货架倒塌的巨响,形成一股汹涌的、致命的洪流,瞬间阻隔在绿坝娘和紧急出口之间!碎玻璃、液体和扭曲的金属架子,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反射出无数混乱而刺眼的光芒!

绿坝娘本能地向后疾退,用手臂护住头脸,但还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和液体泼了一身。当她狼狈地放下手臂,用手电光柱穿透那片狼藉时,紧急出口的门正“哐当”一声,在狂暴的雨声中重重关上!

他跑了。

借着超市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微弱城市光线,绿坝娘踉跄着走到一片狼藉的收银台区域。她靠着冰冷的、布满裂纹的柜台边缘缓缓滑坐在地,后背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颤抖的手指伸进制服胸前的口袋,摸出了那个还在发出微弱“嘀嘀”声的微型加密通讯器。

屏幕上闪烁着一条简短的信息,来自老张的紧急推送:

>【绿坝!重大发现!我们刚完成对“空白”最后一次攻击残留的数据深度清洗和逆向重构!在他的核心指令层深处,找到了一段被多重加密锁死的、异常庞大的原始情感数据流!初步解析……匹配度99.7%指向……指向三年前因公殉职的警探云河!数据状态:重度污染,但核心未损!重复:核心未损!这可能是关键!收到速回!】

绿坝娘握着通讯器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屏幕上那几行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脑海深处。

云河……情感数据流……核心未损……

原来,那并非纯粹的、冰冷的删除程序。那具行走的躯壳深处,锁着的,是她丈夫被污染、被扭曲、被强行工具化,却奇迹般未被彻底抹去的……“存在”本身!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行构筑的堤坝。不是纯粹的悲伤,也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是一种混杂着剧痛、荒谬、愤怒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希望的尖锐颤栗。她猛地仰起头,后脑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柜台边缘,发出一声闷响。紧闭的眼睑无法阻止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汗水和血污,蜿蜒流下。

窗外,和谐市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一切。雨点敲打着破碎的玻璃门,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声响。超市内,只有冷藏柜在短暂的沉寂后,压缩机重新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疲惫不堪的心脏在缓慢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脸上的泪水被冰冷的空气带走,留下紧绷的痕迹。绿坝娘缓缓低下头,沾满污迹的手指在通讯器冰冷的屏幕上艰难地移动着。她删掉了老张的信息记录,只留下一个空白的信息框。指尖悬停在虚拟键盘上,微微颤抖。

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发送给那个此刻不知在雨夜何处、躯壳内锁着她丈夫破碎灵魂的存在:

>【数据不会过期,除非你选择删除。我在店里,等你备份。】

发送成功的提示微光一闪即逝。

她靠在冰冷的柜台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燃烧后的焦糊味、水果罐头甜腻的香气、灰尘、雨水的腥气……还有一种冰冷的、金属烧熔后的特殊气味。

绿坝娘的目光落在柜台角落。那罐过期的凤梨罐头,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打翻在地,金色的糖水和饱满的果肉淌了一地,在昏暗的光线下,黏腻地反射着破碎的光。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摸索着找到那块掉落在脚边的、边缘沾满污渍的白色软布。

她支撑着身体,挪动到那片狼藉的玻璃碎片和黏腻糖水旁。不顾手臂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她再次开始了擦拭。软布摩擦着冰冷、布满裂痕的柜台玻璃表面,发出那熟悉而单调的“沙沙”声。

一下,又一下。缓慢,却无比坚定。

如同在擦拭一面映照出深渊的镜子,也像是在擦拭一个等待被重新书写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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