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宗主峰,道殿之上,灯火未熄,玉珠垂帘,风声似落未落。

  今日月会,五峰峰主与长老数十余人皆已入座。

  殿中空旷,却自有压迫。

  洛茗坐于主位之上,身着黑纹礼袍,神色从容,持白令而开:

  “魔域动荡已有三月,暗流难测。”

  洛茗语声低缓,指尖紧扣那道玉简,似是在权衡。

  “断思宗余脉未净,浮云为首,当戒内乱。”

  他声音不急,眼角却扫过下方几位长老:“前日清河宗灵脉暴走,其宗掌门已废——据传,是自门中误将灵修误判为魔种,屠其全族。”

  室内静极了,只听得到茶盏微颤,茶面漾开涟漪的声音。

  左首末席,空着一位。

  众人皆知,那是绾清峰主的席位。

  无一人敢妄坐半寸,连余光都避开那方向。

  直到茶香盈盏之际,才有人察觉那抹雪衣已坐于中央。

  她何时入殿,无人看清,只余衣袂微颤,如风起叶落,不留痕。

  她未言,只低头拨了拨袖边雪痕,眼睫极长,垂下时仿佛不在人间。

  殿中有年轻外门执事在门外传茶,余光瞥见那抹影子,不由心神微颤,险些手抖洒水。

  他低头极快,不敢多看。

  王峰主咳一声,才将众人从凝滞中拉回:“洛宗代所言有理,我浮云门众近年多出心法暴乱者,不审,恐滋乱。”

  “依宗规,门下弟子若有异行,可逐一查印灵根,若心志偏魔,立即封识。”

  人群末席,一名来自宗主峰年长的长老抬眼,含笑:“宗门清肃,理应一视同仁,不知……绾清峰,亦在查中否?”

  此话似无意,实则杀意含藏。

  众人目光下意识望向左席,那道白影却不曾抬头。

  她正轻敲盏边,像是未听见。

  殿中浮尘似落未落,气流中隐隐结界轻动,似有一道无形雪意正在缓缓积压。

  “绾清峰,向来行止自律,未出一人私修外法。”沈峰主缓声接上,“除非有证,否则不宜妄查。”

  众人松了口气。

  姜绾清这才缓缓抬头,那目光极淡极浅,像雪掠湖面,未起涟漪,却冻住水光。

  她语气极轻,落字却极准:

  “我自会清理。”她手指未动,盏边雪痕淡淡浮起,声音却清冷入骨。

  只这一句,没有后文。

  但整座道殿的气息便冷了几分,连洛茗指间茶盏微顿。

  他抬眸望她,语气未改:

  “师姐谨慎,是我宗之幸。”

  姜绾清未回应。

洛茗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终是转身,换了话题。

  江常渊执盏,手指轻摩杯沿,茶未凉,气不沉。可他心底,始终泛着些说不清的涟漪。

  宗主峰今日商议要务,魔门异动,近月已有三宗报失。

  幽魇海动静未止,归墟裂谷那边更传来断思宗余孽潜动的密报。

  明面上讲,是防魔族细作,实则暗潮翻涌,各峰势力皆在掂量着利与祸的权衡。

  “……若外界势乱渐增,需防止细作混入,内审亦不可松。”洛茗言语不疾不徐,话锋虽平,字字意有所指。

  江常渊抬眼。

  洛茗这些年愈发沉稳,掌宗主峰大权后,更是话说三分、藏锋于绵。

  可越是稳重,越令人不安。

  宗主之位空悬多年,洛茗仅为过渡,浮云宗内心知肚明。

  而在场诸人中,唯有少数人始终不言,却无形主宰。

  如右下末席,姜绾清。

  她没说一句话,自入殿起便未动半分,只是垂眸,手指缓慢轻触茶盏。

  衣袖素白,指尖极静,像是一朵无根雪花,悬于世外。

  江常渊心中一紧。

  若说浮云宗最难相处之人,并非洛茗,也不是那寡言的赵长老,而是她。

  太静了,静得像一柄封于寒鞘的刃,未曾出鞘,寒意已使人不敢逼近。

  他记得几年前魔孽突发事端,十余名弟子魂断幽魇海。

  那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人前往。

无人敢阻,她踏雪而入,身后百鬼低鸣。

三日后归来,无伤无血。

可偏偏她是最令人忌惮的那个。

“……魔门弟子善于心识伪装,倘若有误审,难免伤及宗内无辜。”

洛茗再次出声,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姜绾清。

她仍未说话。

只是在那一瞬,指节在盏口上轻敲了一下——极轻的声响,却仿佛打断了某种结印的气脉。

江常渊看得分明:左首那位年长的长老在那一刹那,似是莫名抖了下手中法印后,指头止不住的颤。

洛茗语声微顿,随后微不可察地转了话头。

他眯了眯眼。

不是错觉。

她未动灵力,也未开口。

可她只一举,已足以使气机震动。

她未接话,却以此为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不许再试探。

“江兄,可有异议?”

洛茗忽然抬眸问来。

江常渊缓缓起身,恭声道:“无异。”又顿了顿,补上一句:

“惟绾清峰掌之事,自当另议。”

他未直提其名,只以峰掌称之,反倒更重三分。

洛茗笑着点头,目光却一闪即收。

他看得出来,她还是不减当年,她那红绳......

谁都知道,那不是装饰。

江常渊收回视线,只觉得山风似重了几分。

这浮云宗,看似风平浪静,每一次议事,其实都在无形锋刃上走线。

而那柄最锋利的雪刃——从未真正落下。

浮云宗,绾清峰外。

初雪未融,山风寂静。

  郁念下山时,脚步极轻,薄雪落在发上,未等溶解,便已被他体温化去。

那一缕藏在耳后、常被人忽略的红绳,紧贴颈后皮肤,而外显的佩符露出半个脑袋,随着寒风微动,有一丝被牵动的迹象。

  是她?

  他下意识地做出判断,又在意识到这份判断时,眉心轻皱了一瞬。

  他走得很稳,像是早习惯了有人在四处注视。

  姜绾清说了那句话后,便未再召他,也未再触动灵识。

  可他心头的波动却始终未平,那句话——

  不是所有的好,都该急着还。

  她明明笑着说的,声音极缓,轻得像春水拂琴,明明无意,却拨得他心口微颤。

  可那份轻柔并未给予他释然,反倒令他一日比一日,愈发难解。

  她养大他,教他剑法,传他灵识。

  却也从未放松那一缕控神的红绳。

  她从不提那术,却寸寸不松,仿佛那不是束缚,而是她所持的某种规矩。

  有时,她温柔得像水,有时却静得像深渊。

  她曾束缚他的脚步,即便放他出山也会牢牢掌控着他的退路。

  他记得她为他压制魔息那夜,冷月如钩,指尖轻触他眉心,却一句话都没说,把自己扑倒在榻上,灵息互相流转触底,像是压住了他体内每一道不驯的魂火

  “你不欠我。”

  那抹红瞳的注视,说得那样坦然,他却记得她的视线在他颈后红绳处的停顿——只一瞬。

  在外面那些日子,他自以为学到了很多,但结果终究还是回山在等她命令?

这一念起的时候,他心里泛起许久未有的薄凉。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他念于不念都与那绳子有关...若某日,她不再管她,自己是否会截然不同。

  他曾主动尝试着断开那缕感知,只一炷香,那线便动了——极轻,像是无意轻牵。

  那之后,他头痛如裂,疼了整整三日。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只看了他一眼,语气极轻:“吃错了什么?”

  他只能垂眸,违了心:“是,弟子贪吃。”

  她递药过来,冰凉的手指触在他的指节上,眼神也极平静,只一句:

  “以后小心些。”

  他惶恐,仍旧只是低头饮药。

  只是那几日的“术修”让他腰被控的生疼。

而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今日踏出绾清峰结界时。

  他本该轻松,却反倒感到脖后更冷了些。

  脚步,终于慢了几分。

  仿佛他自己都不清楚:若她不唤他……他是不是,就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可他并未走远。

  就在主道转角处,他止住了步。

  林地里,一道陌生人影立于石阶尽头,逆光而立。身形瘦长,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人。

  郁念眉眼一沉。

  那人缓缓侧身,不见其脸,只是唇角挂着笑,眼神却漆黑而沉,仿佛掩了什么深渊。

  他身着宗门制式外袍,纹饰略旧,胸前双手前抱的佩剑也陈旧怪异,明显与他见过的样式不符。

  “郁师兄?”他笑着开口,声音很轻,像是雪夜里一阵轻风。

  那一声称呼落下,郁念并未动,只是微偏身形,指尖悄然压在剑柄上。

  他并未回答。

  那人却似毫不在意,语气轻缓熟稔得仿佛旧识:

  “弟子方初入宗,久仰师兄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他笑得极细,可那目光却像是落在他身后的某处空影上。

那道话竟如深井回荡,从耳旁周围反复袭来。

  郁念心中微紧。

来者不善。

  他忽而想起很久以前,姜绾清在他尚懵懂时说过的一句话:

“不是所有靠近你的,都是为你好。”

当时他不懂。

风更凉了些。

郁念低头,看了眼那道垂落颈后的佩符。

雪光里,它贴在脖颈之下,静得像一条细线,毫无波动。

他并未动它,只是深吸一口气,指尖拨开缚住剑柄的布袋,缓缓落在了剑柄之上。

留光自鞘中微颤,长剑未出,一道几不可察的识流自他指尖没入,宛若轻扣心弦。

那是她亲手所赐之剑,亦是他从未违背的命。

郁念向前走了几步。

那把剑在此刻,缓缓拔出半寸。

剑身映着雪光,透出白昼流光,那色调仿佛半隐半现,极冷极静。

陌生男子站在石阶尽头,带了一个魑魅之具,遮住了面容,而他逆光不动,雪影落在他袍角,像一块未曾融化的冰印。

郁念没有开口。

每走一步,留光微颤一次。

雪落无声,剑息轻浮。

而那念,在他心中那一线,已然偏了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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