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未掩,茶香微温,灯火照着屋中两人影绰。
红瞳女子步履稳妥,眸色低敛,于榻前三尺止步,未越半寸。
她素衣垂袖,身姿挺拔如削竹,仅朝屋中女子一礼,语声平稳:“弟子鲁莽,还请恕罪。”
姜绾清不疾不徐地将茶盏放回漆案,手指轻敲瓷沿一声,唇角含笑,目光落在那条红绫一瞬,却并未言明:
“无妨。念儿既送你来,便坐。”
语气轻得仿佛春雪初融,滴水无痕,却在空气中荡出一层隐波。
陈咏枝收襟应下,挪身落座,却刻意不与郁念同列,仅在偏席侧边另一个蒲团收裙落膝,衣角不及案前。
屋中暂无言语,唯有雪融窗棂,枝叶轻颤。
灯焰映出她眉目清朗,衣袂微卷,那缕耳后红缎轻晃一线。
郁念站在一旁,未语。
姜绾清忽然启唇,淡声道:
“咏枝近来所修,是落凝一式?”
陈咏枝微一颔首:“是。因承蒙郁师兄赐卷,试着演练,尚未成形。”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眼底却隐约一分紧绷。
郁念察觉她指节轻绷,掌心正贴着衣袖缝口,骨节微凸。
“‘落凝’之式,心意藏于收势。”
姜绾清语声如旧,指腹沿盏口缓慢摩挲一圈,“初学便走七斩,反失根基。你悟性虽不低,若执念太急,反致识海紊乱。”
这话并无苛责,却极有分寸。
仿佛轻描淡写地一笔,便将她近来所思所试尽数点破。
陈咏枝神色未变,只低声一礼:“弟子受教。”
郁念却看见她眼睫微颤,嘴角紧抿得极死。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敢,不能。
姜绾清转眸,似是随意,语声却不变,仍旧平和:
“念儿教得极细。”
她语调柔,仿佛只是点到为止的一句,却像雪刃轻拂,令郁念呼吸微滞。
“你那几页剑籍,不是随意描下的?”
郁念指节一紧,垂睫片刻,终是低声:“……非随意,我以为……无妨。”
姜绾清眉眼带笑,温然如初,只是那一瞬目光落下,如雾中寒潭,泛着波光不见底。
“我本以为,你不擅授人之事。”
她言语温缓,不似责备,倒像是某种温言提醒,语气像在轻轻拨他心弦,让人连思绪也不敢响动太响。
郁念心神一滞,未作声。
他不知师尊此刻的目光是否落在他眉心。
陈咏枝却忽而轻声开口,唇角仍是那抹浅浅温顺的弧度:
“弟子曾言,会还。”
这句话落下极轻,像是寒枝抖动,也像是茶面轻纹。
姜绾清略施笑颜:“人情之债,最难还。尤其——是无意之债。”
这句话未挑明,但郁念却突然像被拽住了心弦。
他明知师尊说的是她,却莫名有种如针扎在自己身上的错觉。
屋外风雪未歇,灯火微晃,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姜绾清轻轻敲了敲桌角,声音似一圈圈打入识海深处:
“落凝之式,本是静观十三后篇,浮云宗存卷极少。你见的,是哪一页?”
陈咏枝指尖微动,眼底红光晃了一下,尚未出口,郁念忽然低声出言:
“是我借她的。”
姜绾清并未立刻接话,只轻轻拨开杯盖,茶水轻荡,她眼帘低垂,声音浅如尘埃:
“我自然知是你借。”
一句话,不重,却极轻极深地划过神魂。
郁念指节微颤,嘴唇抿成一线。
他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只觉得空气像是紧了几分,颈侧那符不受控地轻震了一瞬。
陈咏枝静静看着他,眸光像是略有些惊讶,却未言语。
她并未退避,也未强行介入,只是轻轻侧首,眉眼平静如初春山雪。
姜绾清又将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唇角含笑:
“只是那卷,念儿尚未练通,不适外传。”
她的声音里不带责备,却分寸恰好如刀,落点极稳,将念儿两字点得极重。
一瞬间,陈咏枝的指节缓缓收紧。
那不是惧,是一种极度的克制——她明白此间话语每一句都像藏着刃,她必须极稳,不能露锋。
这一句落下后,屋内陷入短暂凝滞。
郁念的呼吸变得极轻,连心跳都微微慢了一线。
他站在两人之间,忽然觉得自己像某种引线,而线的两端,一头缠在陈咏枝的红绫上,另一头,却握在姜绾清指间。
而此刻,她似笑非笑,手中茶盏轻旋,目光转而落在那抹红丝带上,语气仍旧平缓:
“这丝带,并非常见灵材。”
她像是随意问:“浮云宗外门弟子多清素,你却常带此色,不知是何故?”
陈咏枝拈起耳后红绫,语声低如雾雨:
“……原本只是一块布,后来便一直戴着。”
姜绾清似信非信,眸光微动:“是东南旧岭的绯血咒绢?”
她说这话时依旧带笑。
那是试探,也是一种压制。
陈咏枝的指尖轻轻一动,似想将那抹红绫藏回发后,却在碰触的刹那停顿了一息。
“……只是一块旧绢,年久色深。”她语气未变,静而从容,“早无灵意,也无残咒。”
姜绾清眸色不动,指尖却慢慢敲了敲盏沿,声线依旧温柔:“物有其源,人有其意。戴了多年,怎会无感?”
这句轻语落下时,屋外一阵风卷,雪粒击窗,发出轻微沙响。
陈咏枝眼睫低垂,未应声,只是那一缕红光在耳后摇晃,如冬夜未燃尽的余火,在静水中摇曳。
姜绾清静静望她,指尖敲盏未停,目光微敛,似乎随意一瞥,却极细地掠过她眉心。
灵息流转有痕,气海中竟隐有微明之气——并非灵力聚元之光,而是……某种先天未觉的内韵,纯而未发,极隐极净。
她指腹一顿,未点破,只收了眸色,轻轻拈起盏,像只是略起思绪。
郁念默立一旁,始终未敢出声。
指节悄然抵住掌心,心底如覆霜雪,不知该替谁开口。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红绫,心头一颤。
他总觉得……那抹颜色太过熟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梦里,便有过一缕这样的红,系在某人耳后,轻轻垂落在清瘦的颈侧。
可越是想,记忆越像被细针扎破的雾,越描越模糊。
姜绾清忽而笑了。
她的笑仍旧温婉,眼底那抹微弯,像雪覆寒刃,藏锋于静。
“念儿这体质,”她语声如轻风细语,话却锋利,“我都快忘了。他修的是静观脉,不宜心识牵引,尤其——”
她指节轻叩茶盏沿,一字一顿:
“你的红绫属阳火,灵识缠系,极易扰识。”
这句话落下的刹那,郁念的手忽然一颤。
他并未动用灵力,但神魂竟生出一丝悸动,就像被人从识海最深处轻轻撩了一下。
不是痛,是某种近乎熟悉的压迫感,像是红绳在提醒——她在看你。
陈咏枝听懂了这话。
她没有立刻作声,眼睫轻颤,垂下的眸子掠过茶盏微凉的光影。
那一瞬,仿佛有一丝尚未熄尽的火,悄然从眼底划过。
她低下眸子,动作极缓道:“弟子知晓,往后......会避忌。”
姜绾清唇角一弯,笑意温和:“你心无恶,我自然不会拦。但有些东西……不是心意足了,便能靠近的。”
这句话似是随意,却句句似针,打入骨缝,不见血,却叫人动弹不得。
郁念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向师尊。
他很少这样看她。
那目光里偷偷藏着困惑和隐隐约约的不解。
她却只是微笑看他,指尖轻拢长袖,淡淡道:“念儿。”
“你送她。”
郁念微愣,他这才意识到,师尊并非让他送她——而是让他自己,走出这一步。
陈咏枝却站起身来,略一点头:“不必劳烦,我一人便可。”
“可近日魔教复死,浮云北道已被封雷禁,道旁难行。”姜绾清仍旧温声,“你才练成落凝初势,识海尚未稳。”
她似在关心,可落在郁念耳中,却是一种极静的命令。
他低声:“是。”
两人退出时,夜雪更盛,山路结冰。
陈咏枝未言一句,只静静走在前方。
直到她走出几步,他才道:“……我不该给你那卷。”
陈咏枝脚步一顿,回头时神情极平静。
“她……不是那个意思。”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仿佛连自己也不太确定。
“我知。”
“姜掌门提醒得没错。”陈咏枝平静道,“有些路……不是我的,就不该妄动。”
郁念凝视着身前不远的那道背影,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嗓间发涩,想说的那句“不是你的错”卡在喉中,半寸不得出。
风掠过林叶,雪粒翻舞,像落入一个无人敢言的沉默。
走至山下时,陈咏枝忽而回身看他,神色淡然。
她低头,指尖拨过耳后丝带。
那缕红随她动作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你不欠我。”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隔着一层雪。
她声音极轻,如雪枝轻响,“也不是所有的好,都该急着还。”
她缓缓偏过头,看着他,目光宁静,语气低得像拂过雪檐的风:
“你心中在修什么,我不知道。”
“若总是太在意别人眼光……修行这种事,不该只有回报与偿还。”
......
郁念目送她背影渐远,山道回折,红绫一缕如风中火星,终被雪色吞没。
身后檐下,姜绾清立在雪中,负手而立,望着远山,衣袂不动,神情莫辨。
雪落她肩,竟无一丝踪迹。